第四章亲人
段复盏闭着眼睛躺在浴桶里,黑发潮湿,一绺绺粘在脸颊,额上。
水汽氤氲,缥缥缈缈,缠在身边,若有若无地运动着。
段复盏此刻心里只有“复仇”二字,段无及那近乎狰狞的笑意,在脑海里盘旋,久久挥之不去。
就连下人,也狗仗人势爬到他头上欺负他。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将这个基本上一年都见不了几次面且彼此不熟的表弟得罪得这么彻底,以至于对自己起了杀心。或者,仇恨根本不需要理由?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个不在意的动作,就可以成为某些人仇恨的导火线,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自己的姊妹兄弟真的都死了吗?他已经不敢去想了。
段无及一定在段家早就下了功夫,否则短短几年,就能坐上家主之位?若非段家早就有他安插的人,自己的至亲怎么可能都死的悄无声息,以至于用“手足相残”四个字掩盖了一切?
难道内鬼是颜间阙?不一定吧。
他虽然是父亲信赖的人,但并不是唯一一个。
从浴桶里出来,段复盏换了一件红衣,走到窗前,伸手就要关窗。
“你……你怎么在这里!?你……”段复盏被狠狠吓了一跳,窗外的人,不是颜间阙,还能是谁!?
“嘘,小点声。”来人说着,翻窗进入内室,顺带关上窗户。
段复盏听到他的声音,又被唬了一跳。
“十年了,哥哥可还记得我?”来人轻轻摘下颜间阙的易容面具,小心翼翼将它摊在桌子上,然后转头。昏黄的烛影映出一张俊俏年轻的脸。
“右散?真的是你!”段复盏看着这个弟弟,心下一喜,而后皱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院子里的颜间阙是你吗?如果真的是你的话,那么真正的颜间阙去哪儿了?还有父亲,父亲他到底……”
“打住打住!哥,能见到你真的是太好了,这些问题,我慢慢讲给你。”段右散拉着段复盏相对坐在桌前。
“在你去蜀山的这十年里,一开始还风平浪静,段家没有任何异常,但是,慢慢的,就开始出现了不和谐。先是段无及时不时就来段家,要么打着孝敬老家主的旗号,要么就是来找段家小辈们玩。起初我们也没在意,只以为他只是单纯的亲近我们,于是和他玩的也比较开心。然后在你去蜀山的第七个年头,咱们段家的第一起血案就发生了。”
“咱们同父异母的妹妹,忆儿,当时还不足四岁。一次段无及提出要领她去后山上玩玩,父亲也就同意了,毕竟那个时候后山水清树荣,草木旺盛,还是段家的,没人敢在那里撒野。于是就在那一天,忆儿就再也没能回来。”说到这里,段右散微微红了眼眶,仿佛看到了忆儿在冲着他笑,嘴里叫着哥哥找他要糖吃。
“怎么了?”段复盏心中已经有了结论,但是还是问了一句。
“凶手是谁,哥哥心里有数了吧。但是你一定不知道段无及有多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那天晚上下了好大的雨,段无及一身伤痕,抱着几乎面目全非的忆儿,身后还有一匹血肉模糊的狼,血染红了段家门前的那片土地,那个场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忆儿的身上基本上找不到一处好的地方。当时仆人们就吓坏了,马上禀报父亲。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忆儿死了。而她的母亲冯莞却是难孕,好不容易有了女儿,一夜之间就死了,哪里能受得了?于是那个晚上也白绫三丈自杀了。没有人去怪段无及,因为他身上狰狞的伤痕,脸上悲恸的神情以及那匹狼是最好的证明,大家都以为是他们在山上遇到了狼,出其不意地攻击他们,段无及看着忆儿被咬,于是和狼殊死搏斗,但他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获胜的几率微乎其微,于是拉着忆儿往山下跑,雨天地面湿滑,忆儿不慎摔倒,丧生于狼口,而段无及看着忆儿的尸身,一心想为妹妹复仇,拼命杀了狼。那几天段无及郁郁消沉,连父亲都去亲自安慰他。我自然也是信的。直到那一日,我路过段无及住的客房,听了一会儿墙根,然后什么都明白了。”
“段无及故意让狼咬死忆儿,咬伤自己,然后再制造假象?”段复盏暗暗心惊,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啊,想当时的自己,还是在蜀山撩妹喝酒呢。
“是啊,我还没有来得及跟父亲说的时候,第二起血案又开始了。然后第三个,第四个……于是在这个段家里,除了我和你之外,其他小辈都死了。他每一次的计划都是天衣无缝没有破绽,我跟父亲说,却没有确凿的证据,始终不能拿段无及怎么样。就算父亲婉言送段无及回家,血案照常发生。而在一年半之前,就有人散布父亲走火入魔的谣言,没有多久,父亲就走了。”
“哥,你一定想问当时我和颜间阙颜叔叔在哪里吧?当时颜叔叔奉父亲之命带我走,说如果再不走下一个就是我了,段无及提前安插了多少人谁也不知道。当时在江湖中听闻父亲的死讯,颜叔叔就拔出朝天要自刎,我终是慢了一步,没有拦得住。”说到这里,段右散眼中泛出泪花来,“当时我真的是吓坏了,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而段家已经被段无及控制住,是万万回不得的。于是,我就去了萧家。”
“停停停——萧家!?”
“对,他家女儿还和你有婚约呢,别告诉我你忘了。你知道的,萧家独门秘技很多,就帮了我。萧家家主三日后给了我一张面具——就是那个。”段右散指向摊在桌子上的面具,“他说,这面具只能白天戴,只要我把它戴着,就会完完全全变成颜叔叔的样子,除了性格。而因为面具上尚有颜叔叔的一缕魂魄,所以不定时的,颜叔叔就会在我的身体上回来一段时间,那个时候,我只会看,会听,但是身子却由颜叔叔控制。而我戴着面具时所做的一切,他也都有所感知。而颜叔叔在我的身上时,要少用武功,否则就会对我造成一定的伤害。我接了面具,戴上,回了段家。因为我发现,这个段无及,好像一直对颜叔叔心存畏惧,我回去了,是颜叔叔的样子。就是为了更好的把握段无及的动向,阻止他去做一些疯狂的事情。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可以调查直接或间接杀害父亲以及兄弟姊妹的凶手。而今日,哥哥你回来的时间太巧了,从头到尾一直都是颜叔叔,我急得不行,却也没有办法。他知道我的计划打算,所以没有露出一点点端倪。直到后来,哥哥你被他们欺负成那个样子……他才一怒之下出了朝天。”段右散也还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人前能如此成熟稳重不露马脚已经是非常不错了,如今在自己的哥哥面前,却是把持不住情感,眼里哗哗流下,“但是他想到朝天是对我的身子有损,就收了手。”
“最后……最后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走了。心里就想着晚上出来找你。哥,我真的是不想在现在这个段家呆了……要不是因为父亲的事情还没有一个了结,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仇还没有报……我早就想走了。不过幸亏,还有颜叔叔的一缕残魂陪着我,我感受得到。哥……”段右散一把扑了上来,紧紧抱住段复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全都抹在段复盏身上,那些强撑着的成熟与稳重在此刻荡然无存。
“哥……你知道吗,今天见到你我真的是太高兴了!可是在那么多人面前,我只能用那种环境下最正常的方式来做一个旁观者。对不起,哥……”
“你最后那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对不起,右散,是哥没用,蜀山十年,一败涂地。”段复盏轻声安慰着,反手揽住段右散,道,“至于凶手,不用继续找了。到时候,直接把他们都杀光就行了——没有一个手上是干净的。”
“哥……”段右散从段复盏怀里抬起头来,眼角还挂着一颗泪珠。
“相信哥哥吗?”段复盏笑笑,眼睛微微弯起,竟迸出几分邪气。
“相信,相信的。如果连哥哥都不能相信,那我还能相信谁!?”段右散狠狠抹去眼角的泪珠,莹白的皮肤霎时间上出现了违和感十足的一片红,“哥,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做?要不,我跟你走?”
“我准备重回蜀山。右散,你如今的修为怎么样?”
“勉勉强强吧。如果好的话,早就把段无及那孙子千刀万剐了。”说到这里,段右散的眼神又凌厉了几分。
“想跟我去蜀山吗?”
“算了吧哥。我还是待在段家,尽力替你打探消息吧。”段右散从自家哥哥的怀里出来,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
“也好。不过……”
“不过什么!?”
看着段右散紧张的神色,段复盏强忍住笑意,说道:“不过呀,你哥哥我是没钱了。这件衣服呢……看看你的杰作,还能穿吗?”
段右散急急忙忙将自己的钱袋翻出来:“喏,给。”
“真乖。”段复盏看着他,掂了掂手中分量很足的钱袋。
“其实,这次回来,我还有一件事。”段复盏道。
段右散眼睛一眨不眨。
“本来打算让父亲替我做的,既然他老人家不在了,那我就自己去赴死吧。”
“赴死!?哥哥哥,你要做什么!你别吓我?还有,为什么要让父亲?”段右散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
“找萧家退婚。”段复盏一根手指堵回了段右散的滔滔不绝,“萧若双那小妮子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吧。不,比你大点儿,该嫁人的年纪了。就我这样的,呵。”
段复盏指了指自己,道:“给不了她什么,还要她跟着我受罪。既然早知道我给不了她幸福,不如早早断了完事儿。到时候对外不说是我退的婚,就说萧家小姐瞧不起我这个浪荡子,所以婚约作废。要不然,那些闲言碎语还不知道在后面怎么传呢,我遭非议无所谓,只是那个小妮子要是听到那些无稽之谈说自己是被抛弃了,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哥,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了。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可能不知道,若双小时候就喜欢跟着你啊,对你比对她哥还好。还有就是我给你说的,我不是因为颜叔叔的事儿去了萧家吗,临走前,若双拉着我,说……”
段复盏投以疑问的目光。
“……她还说‘还有不到一年半,段大哥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就要成亲了。右散哥哥,段大哥平时都喜欢什么?还有,等他回来,一定要他来找我!’毕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我就含含糊糊答应了。看着这样子,她十成十是对你旧情未了新情又起。如果哥哥你想退婚……自己去。后果自负。”
“还有,哥你说的没错,这的确,是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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