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妃的延禧宫,不比昔日永和宫的繁华也无储秀宫的冷清,与胡锦绣的安和宫一般,常常是淡雅恬静。
欧思琪倚坐在中庭一座小小池塘旁,那是她入宫不久派人糟出的一方天地,池中游鱼一一可数,荷藻参差,青翠如画。
“娘娘,您怎么知道芯妃那样倨傲不恭的人,会接受您的施舍?”
文儿支起烟青色的罗伞,斜斜挡在欧思琪身侧。
欧思琪养了只淡黄色羽毛的黄化玄凤鹦鹉,羽毛油光滑亮,性情温顺极其亲人,欧思琪喜爱它,闲时逗一逗,用指腹轻抚它的羽冠,它便会低下头的靠近,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
“文儿,你可别忘了,听闻她病得糊里糊涂,半梦半醒,又落得周身凄惨的境地,哪有力气讲究劳什子的倨傲?”欧思琪声音又柔又细,那鹦鹉在她手下微微偏了头似乎在侧耳倾听。
“只要她不甘心就此丧命,她那衷心的奴婢不甘心主子香消玉殒,就定会越俎代庖的收下本宫的‘好意’。”
“纵然于她而言是嗟来之食,大病傍身全凭一口傲气撑着,放不下身段又如何?”
欧思琪低头瞧了眼手下安静听话的小家伙,慢条斯理的梳理着它的羽毛,脸上笑意满满。
文儿这才心服口服道:“据月如来报,芯妃一直服用太医院开的药方,您与贵妃送去的食材亦同样进食。”
欧思琪满意地“嗯”了一声,而后道:“从今往后便不要与月如来往,断绝一切联系,切忌让人发觉她是本宫的人,还有……”
欧思琪眼眸暗了暗,眉峰轻佻:“但凡听闻芯妃出事的消息…便要见机行事的杀了她。”
文儿惊了半晌:“杀月如做什么?!”
“本宫的九子方漆奁里藏了一封遗书,倘若芯妃不幸身亡,她这个煎药烹食的贴身婢女将会因照顾主子不力而愧疚自杀。”
“芯妃若没死……该如何?”
欧思琪漫不经心道:“另做打算。”
月如果真只是娘娘用完就毁的棋子……
文儿凝思乱想,偷偷地望了望身前这位举手投足分明是敦诗说礼,温良谦让,从来表现出气质优雅、蕙质兰心的娘娘,只有她知晓,娘娘是佛口蛇心,噬不见齿,她的心狠手辣绝不输与芯妃。
眼看几日过去,这晚云雾缭绕,月光也朦朦胧胧,乾清宫的黄琉璃瓦上飞下几只杜鹃鸟,杜鹃鸟喜清晨半夜嚎叫,且叫声凄厉哀鸣,叫人听来直戳心窝。
乾清宫的宫人连忙撑着长长的竹竿子挥赶驱逐,要知道他们的皇上才刚刚安寝,离皇帝上一次安安和和的躺在乾清宫寝殿歇息安眠已经难用十根手指头数清楚了,陈公公低声下气的劝了许久,才把皇上从养心殿的奏折里请出来,指望他今夜能睡个好觉。
陈公公放下床幔,正要逐个灭了油灯脂烛,听见殿外依稀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争吵声,殿外的人声音虽不大,但争辩了许久,陈公公眉头都拧成了一股绳,压着脚步,要去一探究竟。
李翼安微怒的声音却隔着幔帐屏风传来:“吵吵闹闹所为何事?”
陈公公直叹气,无奈道:“奴才不知,这就去看看。”
殿外除了侍卫就是替陈公公看门的那个小太监,叫小旭子,刚来皇上身边伺候不久,只负责跟着陈公公打下手,为人老实,刚正不阿,这才当值守夜没个几时辰就慌慌张张跑来一个不知礼数的宫女,张口闭口就是哭嚷着要见皇上。
小旭子瞪着眼压低嗓子骂了句:“你不要命了?!你知道这是哪吗,乾清宫也能容你乱闯?”
宫女显得可怜兮兮:“公公,您就让奴婢进去吧……无名宫的芯妃娘娘出事了……”
小旭子擅自掂量了会,冷宫里的娘娘出事,有什么大惊小怪?明日一早再禀报给陈公公不就成了。
“进了冷宫,便是失了宠,生死听天命,皇上近日憔悴这才刚歇下,打搅了皇上安寝,你我都是死罪!”
见小旭子不近人情,宫女也只能跪下磕头,一边低低的央求:“奴婢不能进去,那只求公公您进去通报一声吧……”
“这是作甚?”
陈公公开了门从殿内一脚跨出来,满脸愠气。
“这宫女不听劝非要见皇上。”看见撑腰的来了,小旭子自个又拗不过这宫女,赶紧退到陈公公身后,顺便责怪两句。
看见是陈公公,宫女仿佛有了希望,声泪俱下:“陈公公,芯妃娘娘中了毒,性命垂危,奄奄一息就要不行了!您大发慈悲,去禀报皇上吧!”
陈公公顷刻间脑热,险些站不住脚,连嗓子出声也颤颤巍巍:“你……你说芯妃……?”
宫女跪着拼命点头,还要说两句什么,眼前陈公公的脚便消失不见了,带起一阵急切的风,人转眼闪进了内殿。
小旭子望着方才陈公公那火急火燎的模样僵持了半刻,事态……有那么严重吗?
还未熟睡的李翼安听见耳边“哒哒哒”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干脆起了身,披上常服,一手掀开床幔,便是陈公公发白的面容映入眼帘。
“皇上!无名宫来报说芯妃娘娘中毒性命垂危,眼看就要断气了!”
陈公公躬身埋头,他怕看见李翼安那骇人蚀骨的神情,然面前的皇帝久久凝坐未出声响,屋里子静谧得有些诡异,陈公公以为自个是将一根银针投入了汪洋大海,却不想是那根针是扎在了李翼安心上,密密的刺痛着,占据了整个心房,叫人麻木。
“胡扯。”
他的声音夹带着雪凌般,让人瞬时坠入冰窖,等陈公公微微抬头时,李翼安已然不在床榻上,大步流星的往外赶。
李翼安头一次知晓,夏日夜晚竟如此凉,比冬日的寒风要刺骨,比秋日的清晨要冻人,比春日料峭反寒时骤降的湖水还要透彻心扉。
马蹄声突兀的贯彻在这方天地,沿着西六宫,路过雨花阁,穿过英华殿一路飞驰,逐渐能望见西北角楼的灯火,李翼安不知自己已令下了多少个“快!”字。
李翼安强忍着锥心的急迫可分明又是掩不住那心急如焚,陈公公宽慰道:“奴才听闻芯妃的贴身婢女先前去请了曾太医,有曾太医在皇上可安心些。”
此时任何人的话李翼安全当呼啸的耳旁风,不见到陈恙芯安好他便一刻不能放心。
无名宫的大门被人“嘭!”的推开,引发一声通天的巨响,上下皆只身着里衣,青丝墨发跋扈飞扬,面上愁眉蹙额,忧心忡忡的皇帝如呼啸而过的狂风一般冲进了内室。
正旁收拾银针曾太医被吓得手抖了一抖,颤了一颤,故作镇定的伏地请安:“参见皇上。”
李翼安眼里没容下曾太医的身影,望着那仅一层薄薄烂布作为遮挡的床幔,陈恙芯安静的躺在那,隐隐约约勾勒出她面容轮廓的曼妙。
“她可无事?”
曾太医将那一段早早备好亦背的滚瓜烂熟的话字字清晰得说来:“回皇上,芯妃娘娘福大命大,虽在鬼门关闯荡一回约莫是舍不得离开皇上,硬生生挺了过来,臣方才为娘娘把脉,已脱离危险,服下解毒汤,好生照顾几日便可。”
这一番话打动李翼安心坎里去了,堂堂皇帝眼眶竟泛起红来。
“告诉朕,芯妃怎会中毒。”
李翼安走向前,一手掀开遮挡,毫不顾忌的坐在这又破又硬的床榻上,立即感到不适,而面前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的翩翩佳人却在这受苦受累了许久。
一时间,李翼安是心疼又愧疚,握着那柔软但却冰凉的手,不愿放开。
“臣开给娘娘的药方里与平时娘娘膳食里的个别食材相克,引发毒症。”
李翼安语气极为寡冷:“你身为太医,还有她身边的奴婢,竟一个个如此糊涂吗!?”
馨怡从李翼安进屋开始就没敢出声,干跪在床尾旁,帮曾太医行医,此刻被皇上怪罪,赶紧解释道:“皇上莫怪罪!的确是奴婢的粗心,奴婢知错!曾太医的药方开了七日,娘娘服用了三日皆安然无恙,而后琪妃娘娘与绣贵妃娘娘好心送了食材来,琪妃娘娘说尤其是可用那鲤鱼熬汤补身子,奴婢便想给娘娘吃的好些,谁知这才吃了两日,娘娘便莫名呕吐不止面色发青,晕了过去。”
曾太医接话道:“是臣疏忽,臣以为娘娘在冷宫,吃不上什么好东西饿一餐饱一餐,哪里能天天喝上什么滋补的鲤鱼汤……这才……”
“待她相安无事的醒来,朕再一一追究……倘若让朕知道有谁刻意害芯妃,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李翼安面对其余人面上绝厉狠毒,但转向陈恙芯时眼里立即换上柔情似水,他缱绻难舍得抚上陈恙芯消瘦许多的脸颊,从处理喀斯族陈将军叛乱至今也不过是半夏的时间,真要算日子几月尔尔,但真真切切度日如年。
“娘娘的解毒汤来了!”
月如从小厨房一出来被眼前大批的宫女太监吓了吓,而后瞧见陈公公站在内殿的门口挥着他那把佛尘对自己扯出一丝勉强的笑,月如立即心知肚明。
“都下去……朕亲自照看。”
李翼安接过汤药,抬手挥赶下人,馨怡与月如憋着笑意相视,连着曾太医一道退出屋内。
呈现淡淡棕色的汤药能清澈见碗底,散发出阵阵草药清香,大抵不太难喝,李翼安自个先尝了一口,的确是寻常药汤的味道,有些烫,他便耐心的吹了吹,待温度适宜才小心地往陈恙芯嘴里送。
陈恙芯看上去很平和,只是睡得熟了些的模样,吞咽极慢,李翼安就这么一手缓缓喂她,一手擦拭嘴角溢出的多余液体,虽是小小碗的汤药却也花费了不少心思。
药喂下去了,李翼安适才安心一点儿,得空看看这些日子陈恙芯住的地方,不知无谓,一瞧便惊:桌椅板凳、床榻柜子、身上盖的被褥、喝水的器皿……放眼望去竟无一不是陈年破旧之物。
偶尔有一两样陈恙芯从永和宫带出来的东西,比如那把绢花缂丝扇,还有几盏油脂烛,零零碎碎的簪花,和精致的衣物,这些东西如同陈恙芯一般,在这样灰蒙蒙的地方是极其格格不入。
李翼安这时执起陈恙芯垂落身侧的手,发觉手却不算太凉,反而开始隐隐发烫,低头深情款款的覆唇轻吻,薄凉与炙热碰撞,擦出满屋火花。
李翼安坐在硬如磐石的木板床榻上,感觉随意转身便能碰着一鼻子灰……
他有多惝恍无奈啊,堂堂一国之君威严天子,眼前??O???的佳人却叫他束手无策,宠也不是,罚也不是,放也不成,收也不成…
陈公公与馨怡等候在殿外,一股儿夜风刮过陈公公不妨打了个冷颤。馨怡瞧见了连忙歉声道:“更深露重,劳烦皇上与公公挂心…”
陈公公啧巴两句嘴显得很疼惜:“此宫莽荒凄凉,连夏日都身觉冷意,是娘娘受苦了。”
馨怡正迂回客套,李翼安却突然走了出来,吓得二人赶紧禁声,听从皇上吩咐。
“派人彻夜清扫永和宫,日出之前,朕要看到永和宫一尘不染。”
回永和宫!
馨怡掩不住欣喜若狂,小嘴咧到耳朵去了,带着众人连连磕头感恩,陈公公倒也显得极为轻松愉悦,亟亟招呼人手,转身便忙活去。
无名宫后院新载种的花草沐浴在霜蟾银光里期盼明日耀灵初升,一切都将朝气蓬勃,焕然一新。
此夜……冷宫不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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