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生]放鹿青崖间

    
    “我说小七哥，你人长得精神，又聪明，在这面馆不是可惜了。”范氏面馆的二楼雅间里，一道慵懒优美的声音幽幽响起。
    “父母在，不远游，我也放不下面馆这一帮兄弟姐妹。”顾七正在布菜，低下头笑道。
    “不想还是个重情的，”那道声音又道。那是一个穿着绿色旗袍的贵妇人，长得艳丽张扬，手里懒洋洋抽着个烟管。“只是这年头，情不如票，票不如权，还是自己出头了要紧，到时候父母想要什么没有？”
    张夫人说到这里似有所感，幽幽叹了口气。“你要真想出头，我家那位管的演武堂，多得是机会。
    她的手似有似无的碰着顾七的胸膛，言语间满是暗示。
    顾七轻轻一侧，借躲水壶的空儿躲开了对方的手”谢张夫人提点。小心水壶烫，别烫了您。”
    张夫人抬眼看了顾七一秒，顾七略低着头，神色恭谨，
    ”行吧，就当我多嘴。“张夫人是个伶俐人儿，并不爱干强人所难的事，见对方意思坚决，也不勉强，懒懒一笑又道“姐妹们，吃完了美人儿面，咱们去瑞福祥看看。”
    只是在嘴上又打趣了几分。
    一群小姐夫人低低笑了几声，纷纷应是。
    “阿七，接着！”
    面馆打烊，顾七正靠在门框上发呆，闻声抬起手，接住罗浮生远远扔过来的东西。他低头看了看，一袋热腾腾的生煎。上面牛记生煎的标志赫然在目。
    “这是新开的店？”顾七靠在门口，低头从纸袋拿了一个生煎塞到嘴里。
    “我经过淮南路，看这店新开张，排队的人很多，就买来尝尝。好吃吧？”
    “松软酥脆，确实美味。”顾七淡淡道。
    “你罗小爷的眼光，肯定没错！”罗浮生停下自行车，先叉腰摆了个牛逼哄哄的姿势，才又坐在台阶上，抬手从纸袋里拿出一个，乐滋滋的吃了。
    顾七看罗浮生鼓起脸颊吃的香，丰润的下唇沾了油渍娇嫩的愈发惹人注目，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接过水龙头的水打湿，按着他的嘴角拭了拭，又握着他的手心擦了擦沾到油渍的手指，一边道“洪澜的生日是不是要到了？”
    罗浮生被顾七抬起下巴，慌忙垂下眸子，掩下眼睛里的神色，安静的任他照料，听了他的话弯了弯嘴角，如常回答道“是呀，还有一旬”
    顾七早知道和罗浮生一起长大的这几个兄弟姐妹。
    什么今日骗爱哭鬼许星程喝酒了结果对方发起酒疯来拦都拦不住，明日洪大小姐开始玩皮鞭，结果皮鞭太难驾驭，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挂着眼泪边哭边学。自然也知道罗浮生最初要学草编是为了洪澜。
    那个他悄悄暗恋的大小姐。
    想到这里，顾七扬了扬眉毛，语气不咸不淡“一个什么都不懂就知道连累人的小丫头，你倒是疼她”
    “她是我的妹妹呀，我不疼谁疼”罗浮生抓住顾七小臂晃了晃，抬起脸来，笑得鼻尖微微皱起，眼角弯弯，眼神亲密又柔软，像是央求什么一般。
    妹妹？有在那种时候梦到的妹妹吗？
    顾七自不会提，可内心觉得自己这个兄弟实在傻里傻气。之前不知为何生出的不悦却被罗浮生下意识对着他露出的笑脸消减很多。
    想到这里，他低声问罗浮生“今天做凤凰怎么样？”
    “...怎么突然就跳到凤凰啦？”罗浮生有些讶异，他们之前一直在学些蝴蝶蚱蜢鸽子之类的小动物，之后顾夫人病不太好，就没什么余力想这个，今儿是怎么啦？草编不但重新开课，还直接挑战高难度。
    “给洪大小姐送生日礼物要紧”
    顾七也不多说，拉着罗浮生来到后院，去挑拣草叶。罗浮生之前被他教导过，凑过去和他一起挑。
    “这个颜色会不会更亮一些？澜澜喜欢。”
    “这个不错”
    顾七看到罗浮生这么仔细又兴致勃勃，想到之前看到的新闻，轻抿了抿唇道
    “浮生...你以后打算一直在洪帮做事吗？”
    “...只要义父需要我”罗浮生低声说，端丽的眉目十分平静。他低头绑了几下，又抬头问“为什么忽然问这些？”
    顾七安静半晌，又问“如果有一天有机会离开上海呢？”
    “...你要离开上海？”罗浮生手上停了动作，之前喜滋滋的活气陡然凝住了。
    顾七低头注视了罗浮生一会儿，低声道“暂时不会，但是过几个月，我想去别处看看”
    他早有这个想法。
    青帮也好，洪帮也罢，不是他真正想呆的地方。所以即便范成几次要通过自己的关系介绍他去黄公馆，为青帮大佬头把交椅黄欣荣做事，也被他拒绝了。母亲不愿他在帮派是其一，重要的是，他自己也并不打算在帮派久呆。只是后来这个念头因为这里的牵绊渐渐多，逐渐压了下去，刚才张夫人的话却又给他提了个醒。
    人不能□□逸。
    如今各路军阀混战，前两天他又在报纸上看到黄埔军校的消息，再过几个月就招生了，等母亲的情况稳定了，他想去考考试试。
    “你打算去哪儿？”
    “广州。听说那儿建了座黄埔军校，我想试试”
    罗浮生抬眼看他，勉强笑了笑“挺好的，男儿本就该走四方，我就不行啦，义父对我恩重如山，我...别的没什么能做的，只能为他赴汤蹈火，聊以报答。”他轻声说完，脸色却苍白下来，愣愣看着顾七，眼睛里依稀有动荡的水波一闪而逝。
    顾七垂下眼睛点点头。
    他早知道答案，却又忍不住试试，果然就生出些遗憾和失落。
    他刻意掩去这些，忽然窃窃轻笑起来。
    罗浮生狐疑的看了看他“你忽然笑什么？”神色间是百分百的警戒了。
    “男儿该走四方，生哥却没法离开上海，真是很有自知之明”
    “啊顾七！你说什么鬼话呢！！！”罗浮生一听就要气炸了。立马站起身来，气势汹汹的看着顾七，一副想扑过来咬人的样子。
    顾七一脸无辜。他低下头看了看竹叶，“用这个多做几个凤凰吧？挑最好的送给你那个洪大小姐。”
    他提起这些，罗浮生便像被水扑灭了的火苗，再也燃不起来。没好气的鼓了鼓脸，低头和他一起挑起草叶来了。
    两人闹了半天，总算把凤凰给好好学会了。时间却也不早，顾七出了后院，看范成忙来忙去收拾着准备出门批货，问道“师父，怎么这次出去的这么急，都这个点了”
    “临时加了一场集，明天去就赶不上了”范成忙着收拾东西，头也不回的回答。
    “这次单子上的东西多，我和您一起去吧”顾七低头看了眼放在柜台上的进货单，低声提议道。
    范成要出去进货，顾七身为范成徒弟，自然时常和他一起去。
    “拿着那个单子，这回批货，有小半年不用兴师动众”
    “好嘞”顾七刚把单子折了折，贴身收好，便看到阿贵急匆匆的进来“阿七？！！！”看到他眼睛一下子亮了，一把抓住他“还好没走...”
    “怎么了？”看到阿贵神色匆忙，顾七直接问道。
    “我来的路上碰到伯母了。她让你回家一趟，有急事”
    顾七神色一下子变了。母亲那边，无论有什么事，都是他最为挂怀的。不过这边除了自己，其他人跟范成出去都是添乱...
    正沉吟间，一直乖乖坐在一边吃顾七给他做的热干面的罗浮生说话了“阿七，你回家吧，我这两天没事儿。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和范师傅去一趟”
    这段时间罗浮生不仅和顾夫人日益熟悉，和范成也是。他长的好看，人又聪明又体贴，长辈是没有不喜欢的。
    顾七低头看看他，对方黑白分明的眸子亮晶晶的，便忍不住轻笑了笑“好”
    别的也不多说，跳下台阶，和范成打声招呼，就急匆匆回家去了。
    顾七转过路口，远远看到自己家门前站着两个黑衣人，虽然一身平民打扮，却背脊挺直，袖手肃立，看起来像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脸上便沉下来。
    他面色不动，绷紧了神经过去，不想被门口的人拦住。“报上你的身份”左边那人脸上有一道刀疤，从眼角划下去，张口说道，说的普通话，带着一点顾七说不清楚的外地口音。
    “...我住这里”顾七看他们虽然警惕，却并不明显的恶意，便低声说道“倒是你们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门口？我娘呢？”
    那两人对视一眼，问他话的这人拿出照片对比一下，点点头“请您进去。夫人在和卢团长谈话，您进去就明白了。”
    顾七听到这话，压下心中的疑虑，迈步进去。
    “...没想到...我也...”绕过天井，低低的谈话声从客厅传来。
    “娘？”顾七听到母亲的声音，急忙入客厅。客厅坐着两人，除了他的母亲外，另外一人是一个身量高挑的青年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剃着短平头，长相斯文，笑起来眼角微弯，十分和善的长相。
    “像，真像”青年人率先看到他，打量了他一会儿，低声道。
    “顾七，来，见过你表叔”顾微今日像是气色好了些，眼睛里闪着微微的光。见顾七回来，停下叙话，向顾七介绍道，平静的语气里难掩欣喜。
    “...这是怎么回事？”顾七听到这一句，沉默了一会儿，静静问道。
    青年人看着顾七，主动对他说道“阿七，初次见面。我是你爹的表弟。云南省第五军麾下团长卢翰，你父亲是云南省第五军军长霍逊，我这次过来是想接你们娘儿俩回云南。”
    “...那他呢？”顾七看向母亲，看她微微点头认可，消化完了这个消息，低声问道。
    “你爹最近在广西作战，他收到你母亲的信便要急忙过来，是我见军情实在紧急，他无法脱身，自动请缨，来接你和顾夫人回云南。”卢翰毫不在意顾七问题的尖锐，挂着笑意细细解释了情况。
    “...娘，这是你的意思吗？”顾七听了也没说什么，只看着顾微，轻声问道。
    “咳...咳咳...”顾微低头轻咳了两声，轻声答道，“认祖归宗，原是正理。”
    顾七沉默的点点头，这事来的突然，他却也无法责问母亲为何此前提都不提一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卢翰瞧了顾七一眼，善解人意道“我看夫人面色也不太好，云南山高路远，不如修养两天，待夫人病情稳定再出发”
    顾七抬头看卢翰一眼，觉得这个人倒是很能体察人意，便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