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趁着上午天气舒适,宋将语提了把柴刀往屋后竹林走,意欲砍些竹子做竹弓竹箭。
夜里露水重,惹地早晨野地里的绿叶上皆是一片晶莹。宋将语虽有先见之明,将裤腿都裹在长袜里,可这在杂草堆里行走一路,到底是蹭了一身湿。
竹林距离江家院子并不远,林子里的竹子挺拔、修长。哪怕是在这初秋的季节,还是一片郁郁葱葱。林鸟的脆啼忽远忽近。
宋将语挑好了合适的目标,一条腿撑着旁边的竹干,一条腿稳稳地扎在地上,然后双手挥刀对着竹子离地七八寸的地方砍下去。竹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宋将语手一掰,那根长十来尺的竹子便顺势倒地。
她将竹子截成几段,用带来的草绳扎好。正准备背着下山,余光一扫,便落在地上那一簇簇冒尖的笋尖儿上。那些秋笋看着正嫩,想拿来炖汤,必然是鲜的。
等她收了一怀的竹笋,天色已高。日光照下来,满载一身的宋将语不禁沁出一层热汗。十四岁的身子到底是吃不住,背着这么多东西,双肩酸疼不已,伤口竟传来隐痛。
大概是汗盐了伤口。宋将语犹豫片刻,想时间还早,也不着急,便掉头往竹林旁的小溪去。
自半山腰上淌下来的水还不曾经过午时太阳的炙烤,抹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宋将语不敢让伤口沾水,只好撸起袖子捧点凉水泼在脸上去热降温。
山里面静悄悄的,除了潺潺的小溪,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此处地势不高,清澈的白练一般的水流托着几点艳红,缓缓淌下。宋将语定睛一望,却是枫叶,看来是山上哪处的枫树红了。
她活一辈子,喜欢的花草没几样,枫树便是其中之一。
宋将语扶着长满青苔的石头,伸手去捞那朵顺流而下的枫叶,听到旁边的灌木丛里传来????的响声。她忍不住望了一眼。
灌木丛里探出个脑袋,少年的头上顶着几缕杂草,此刻笑嘻嘻地望着她,“姊姊?”
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儿?宋将语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竟是能在此处遇见小傻子,忙道:“墨如?你怎么来了?”
少年踩着嘎吱作响的枯叶往小溪这边跑,边跑边高声叫道:“墨如一早知道将语姊姊来了竹林这边,想陪你一起,路上迷了路,这会儿才转出来。”
宋将语收回手臂,无奈笑,“你就这么跑过来,青铃怎么也不拦着你?”
“小青忙得很,我偷偷出来的。”墨如踩着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一跳,落到她面前。
少年的目光忽然触碰到宋将语锁骨下两寸的地方。皮肤因为宋将语方才拉开衣服蘸冷水去热的缘故,裸开一大片,领口松松地挂着,狰狞的伤口展露无遗。
宋将语瞧见那双提溜转动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脖子看,她下意识地拉紧了领口。“看着可怕吗?”她问。
墨如眨巴眨巴眼睛,却反问她:“疼吗?”
小时候学艺不精挨过兄长和父亲两回刀,长大了杀敌又被偷袭过几次,每每爬着从鬼门关回来。这么多年磨砺下来,大伤小痛,早不在她眼里。
宋将语想了想,道:“不疼。”
显然墨如并不太能理解,惑然,“有血,为什么不疼?”在他的生活中,别是这么狰狞的伤口了,就是磕到哪儿碰到哪儿擦破点皮,也是要掉眼泪的。
这个……宋将语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教小孩子道理的事她不太擅长,只得含糊其辞,“不在意,就不会疼了。”
墨如似懂非懂。
宋将语出了一头热汗。
上一世帮着方大人将方无那小子从瓦肆勾栏里揪出来教导的时候,她就只会把对方往前线沙场一丢,刀光剑影,尸堆血河,威慑其观摩了几天,吓地屁滚尿流,接着就听话了。
不消口头恨骂,就懂了事。
这么一想,方家后人不至于成天下人笑柄,确实有她一份力。当年方家甚至敲锣打鼓催着方无上门感谢的,那小子不情愿的样子还在眼前,仿佛昨日刚刚发生。只是方无那小子最后却因她而死……
虽说一切已经打乱再来。可不管她不管如何去适应,这种恬淡平和的日子还是让她觉得身体内部都空旷了很多。那种不真切的感觉一次又一次袭来,那些过去的带血的记忆总是不断浮现。她害怕再睁开眼就会发现这只是虚无一场,这些欣喜的感觉都是她临死前自我安慰的美梦……
想到这里,宋将语不免伤感。她望望那天,又望望地上流淌的水。微微叹了口气。
墨如听她叹气,凑过来巴望着,“姊姊,你是怎么了?伤口果然还是疼么?”
宋将语摇摇头,伸手把插在墨如头上的稻草扯下来,丢进水里。水涡打着旋儿载着那根枯草一口气冲了下去。
肩部传来轻微的触感,却是墨如。
小傻子一脸严肃地拍着她的肩膀,脸上堆满了男子汉慷慨大度的气概,“姊姊别担心,会好的,有我呢。”
宋将语就笑了。她拈起飘在流水上的一叶红枫,递到墨如眼前,“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墨如眨着眼睛信心满满地回答,“这个我认识,枫叶呀!”
少年漂亮地如同琉璃珠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宋将语一个没忍住,上手点了一下小傻子的鼻尖。
“老辈人家曾经说过,中原夏国初开时,黄祖杀弼汝于高野,弃其械,化为枫树。后又传,枫树乃血染霜叶而成,秋日的古战场云云一片大红,尤为鲜艳,军中将士于是常以枫叶为信仰,视死如饴。死且不怕,伤又何惧?”她说,“所以我不怕疼。”
也不敢怕疼。
“嗯……”少年努着嘴,用力思考了片刻,宋将语就笑了,知他听不大明白,将手里的叶子抛回水中。
“其实就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墨如也要天不怕地不怕!”小傻子来了精神,傻乎乎地晃晃脑袋,把一头长发甩来甩去。片刻后,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个野桃子出来。
少年眉眼弯弯,笑得真诚,“我忘了。我刚才在山里面瞎走,瞧见树上结野果。奇怪,我找来找去,只有那一个。将语姊姊,你尝尝!看看好不好吃。”
说着,他便将野桃子在溪水里搓了搓,递到宋将语唇边。宋将语推脱不得,吃了。一股苦味涌上味蕾,想来也是没熟的青果,偏小傻子还满脸期待地瞧着她,她只好咽了,咂咂苦味儿,“挺甜的。哪儿采的?”
小傻子心里的纠结不安霎时烟消云散,他指着西北方向地一片林子,欢快地像是草原上撒欢儿跑的马,“我就知道一点甜!它张在那么高的枝丫上,我费了些力气才采到的!就在那儿!那棵树!姊姊,我下回一定能找到更多的果子!”
“好啊。”宋将语当玩笑话听,笑着应了。
和小傻子在小溪边呆了有半个时辰,也歇息够了,两人便一块儿结伴回家。墨如力气大,帮忙背了些,宋将语得以轻松不少。
回到江家院子,江旭阳和江王氏还在闹,这一片都是她二人骂街的粗嗓音。宋将语叹了口气,也不计较,拉着小傻子直奔他们的小柴屋。青铃不在屋子里,要是在,恐怕也早受不了跑出去了。
宋将语帮着把墨如身上的东西卸下来,少年却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幸灾乐祸地笑道:“母老虎又没嫁出去!”
她马上就明白,小傻子口中说的这个“母老虎”约摸说的是江旭阳。所谓做人不可两派手法,背后编排人是万万不能的。
宋将语一瞪眼,作势吓他,“可不准背后瞎说!”
本来宋将语也就是告诫他不可背后骂人,谁知墨如却忽然生了气,拔高声音道:
“我可没瞎说!姊姊,早上你不在,我还没走的时候,可是又有人来回了,要退母老虎的亲!”
“退亲?”
仔细这么一听。江旭阳的哭诉中果然有相关字眼。本来宋将语还当时昨儿晚上的事闹到现在,现在看来,大概是因为小傻子说的这件事。
在宋将语的印象中,她是不记得王旭阳这号人物的。无缘无故的,又是个小丫头,被人退亲抬不起头来,往后要嫁,男方也总会考虑姑娘家的名声,碍了前途后路,一时着急也是有的。宋将语不免心生几分同情。
瞧见宋将语面上的不忍,墨如连忙扯扯她的衣角,“姊姊可别,这母老虎落到今日下场,都是她自讨苦吃。哪儿有人喜欢又凶又丑的泼妇?坏女人把母老虎说的和天仙下凡似的,结果一见真人却是这么个模样,是我,我还心疼人良家男人挨骗呢!”
少年说得义正言辞。两条眉毛都翘起来。
宋将语是不愿再往下说的。恰巧江家那边的争执也停了,母女两个摔门各进一屋,撂下江朝安一个。
她一把掰回墨如的脑袋,制止了对方还要看热闹的心思,“墨如,你看,咱们背了这么多竹子下来,你帮我做竹弓,好不好?”
墨如被哄地忘了江家的琐碎事,一股脑儿地扎进和宋将语一起做的大工程里来。
即使有了个帮手,可墨如毕竟什么都不知道,宋将语说说做做,做做教教,光竹子,就挑了一个时辰。青铃出去打渔回来,两人才捡了几个材质好的削尖正式开工。
猎杀的器具,为的就是致命。为此竹箭必须削地足够尖,才能刺入猎物厚厚的毛皮。而弓,则要做的有韧劲和弹力,拉弓的力大,弓不会折,拉弓的力小,弓也不太直。做这些,都是有讲究的,若非宋将语名将出身,恐怕做出来的东西都不能入眼。
一根竹子,宋将语打磨了两三日,竟做出了二三十根竹箭和一把弓,都放在一个篓子里,插地满满的。
“这样就好了?”小傻子满足地问。
宋将语掐指算了日子,养了几日,伤也不那么容易崩裂了。她点点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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