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将语起来的时候才不过鸡鸣三声,四下里静悄悄的,青铃房中还一点动静都没有。朦朦胧胧的雾纱一般缠着沟谷相隔的山峦,所见之处皆是一层白茫茫。
掬一捧清水洗脸,水波荡漾,慢慢拼凑出一张容颜,那是宋将语最为熟悉也自觉最为陌生的样子。她的长相随了大家闺秀出身的母亲——虽非生了个沉鱼落雁百年难遇之姿,倒也勉强能够“惑乱人心”,只是自小被父兄武将教养,举手投足皆似男儿,舞刀弄枪是好本事。一朝复生,十四岁略显稚嫩的面庞上,又多了几分白刃出鞘的凌厉,于是年岁尚小,略显不足的少女的脸孔上,隐隐有了十八九岁大姑娘的影子。
上一世她总以为她与淮王两情相悦姻缘美满,现在想来,能让苏允答应这门婚事,这张脸,功不可没。
她深吸一口气,鼻息间萦绕着清新之意,到处都弥漫着大山呼吸的味道。极目远眺,视野的尽头伫立着苍翠的杂树,树林边那一簇丛生的缀着淡黄色花朵的艾草,挑眼的颜色像给树林镶嵌了层花边。
拿上前一天制作完备的工具——是竹制的,虽达不到心中既定的标准,却还勉强可用。宋将语收拾收拾就准备向山中进发。
方将院门拴好,一转身却被做鬼脸的墨如吓了一跳。
“起这么早,将语姊姊,你要去哪儿?”小傻子的皮囊是极好的,正经时修长睫毛下的漆黑瞳眸恍若能搅动星河,此刻却填满了狡黠的笑意,好好的人嬉皮笑脸没个正行,倒叫这张勾少女魂的玉面白生了。
这小子什么时候起来的?她竟是丝毫不曾察觉。
这意外的“惊喜”着实让宋将语愉快不起来,被一个小麻烦盯上了,想来就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她笑笑,却也不多言,只管大步往前走,“去深山。”
“去深山?你去深山干什么?”不过是一句十分简单的交代话,墨如却来了兴致,绕着宋将语兴致勃勃地问:
“姊姊是不是想什么好玩儿的了?我知道了!昨天刚做完弓箭,小青说你要去山上打猎。我也想去,将语姊姊,我还没去深山玩儿过,你带我去好不好?”
这算是哪儿跟哪儿?带着小傻子做做弓箭玩玩还好,她可没想法带着个拖油瓶跑到凶险的山上和野兽搏斗。
“一会儿青铃醒了,见你不在,又该着急了。”宋将语轻轻推开凑过来的胸膛,笑道。她凭依这一身武力,独自上山弄些野味糊口是不成问题的。
穷乡僻壤不比京都大城,可这大山,却是最好的馈赠。飞禽走兽,花鸟鱼虫,什么没有?
就是村子里好些人家的男人也都做猎户,打来的猎物入了腹,搁下的皮毛卖了钱,就是剔出来的骨头也串了链子挂在身上做护身符,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靠着这座山?
青铃是个女孩子家的,墨如又是个小傻子,这么个美差,竟是一直都没能得以分一杯羹。
这么想着,宋将语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小路的尽头,满前就是长满各色灌木的斜坡,延伸着隐秘在山林中。
回头一看,那条咋呼的小尾巴还在,叼着根狗尾草笑嘻嘻地踹开脚边的石子。那石子轱辘一下滚了出去。
这小傻子,她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眼看着前路淹没在丈高的杂草中,对方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宋将语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她扬扬手上昨天晚上才赶制出来的竹弓,好言劝道:
“你和要和我一起去山里?这山上凶险,墨如,若是遇虎遇熊,我可护不得你。”
“谁叫姊姊护了?你可别小瞧了我,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的!”墨如满不在乎地吹了声口哨,蹦蹦跳跳,先行跃进了厚密的草丛,折去挡路的枝干,?绿波一样,迎着微风中摇地簌簌作响的杂草往上走。
宋将语心知拗不过他,便也不再阻止,抬步跟上少年。
往后山的斜坡不算陡峭,可没了路,行走上多少有些困难,宋将语背着一身猎具,还要注意脚下不踩空,体力很容易消耗,才不过走了半程路,就已经开始喘息,她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
此时的天色尚早,旭日初升,鱼肚白一般的天边云层方点染了一层淡金色的光。
宋将语忽然想起远在千里之外金碧辉煌铺着一层琉璃瓦的皇城,也是这样迷幻地让人睁不开眼睛,少时的她总觉得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威慑,如今的她想起来,总念着那皇城之下,该埋葬了多少牺牲。
突然,走在前面的墨如像是发现了什么大叫一声,扯着宋将语的思绪回来。少年拉长的尖叫回荡在山间,丛林里扑腾出一溜受惊的鸟儿。
“怎么了?”宋将语还以为他遇到了危险,拨开错杂的枝干,探过身去,急急问道。
这不过去还好,宋将语直被眼前一幕吓出冷汗。
墨如像精瘦的猴子一般挂在一棵歪脖树上,他身下就是万丈悬崖,人却丝毫没有害怕之意,够手咬牙去探那枝头挂的野桃。
山间的野桃自然不比宋将语以前吃的那些上等进贡,苦涩难以入口,上回也就是哄着小傻子才称道一声好吃,平日就是村里的大伙也不愿花费心思摘来,也就墨如当见了宝。
只是这吃桃子是小事,丢了命就不好了。
万丈高山,跌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宋将语咬着牙挤过去,想伸手想去扯他,可又怕这小傻子心里没好歹数,万一手松从树上掉下去可怎么办?
便放下手。
焦急又束手无策的宋将语只好在心里一叠声地祈祷。
好在有惊无险。
墨如人傻鬼精,调皮的本事一流,将枝头的零星野桃三下五除二摘了个精光后,就虎笑着从树上跳下来。
宋将语一把将对方扯回来,愠怒道:“你不要命了!”
少年小孩子心性,又怎么体会地出宋将语的担心?满心眼里只有自己手中的这几个桃子,衣袖还被宋将语拉着就不迫不及待地握着颗在身上蹭着,上一刻还缀在树上的桃儿,被他当先一口嚼了新鲜。
风卷残云般地把桃子吞了,小傻子舔着唇角冒出来一句,“果然好甜!将语姊姊,我上回说了,这回一定找到更多的野果子!”
宋将语一愣,“你非要跟着我上山,不会就是为了摘两个果子?”
小傻子不答,眯眼傻笑着把手里的果子又递到宋将语嘴边。
宋将语自然没这个心情,摆摆手不要。
小傻子被宋将语拒绝后却像是没事儿人一样,又笑嘻嘻地把剩下的桃子往自己怀里塞,塞完了拍拍鼓囊囊的胸口,嘴里念叨:“我先帮你保管,姊姊要吃再给!一共六个,我吃两个,你吃两个,还有两个,带给青铃!”
小孩子的天真烂漫将宋将语心头的怒火冲了个干净。
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叹了口气。
对方这样,倒让她生不来气了。
两人顺着山坡继续走,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山后的那片林子里。其实宋将语心里对于能够打到多少猎物没底,她只有一己之力,工具又十分简陋,再者还带着个叽叽喳喳的小拖沓——这山这么大,林子这么深,空手而归的可能性很高。
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当暮色四合,她甚至连一发竹箭都不曾射出的时候,宋将语再如何放得开,心头也是愁云密布。
余光瞥视一眼累狠了,却依旧一瘸一拐跟着的墨如,她一咬牙,夜里的山最险,再不回去,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上山的路容易,下山的路却艰险。
还没走多少路,天就彻底地黑了,宋将语心里不是滋味,若她没有因为不甘一意要冲进更深的山林,他们此刻也不会借着昏暗的月光看路,一步一挪地摸着往回走。
墨如已经在崎岖的小道上跌了好几跤,又被暗中伸出的粗枝擦了好几回,却始终咬着牙愣是一声都不曾吭。
借着夜色,宋将语只能瞧见对方白皙面容上落的脏兮兮的泥,她心里越发愧疚,干脆回身拽住小傻子发抖冻地冰凉的手,牵着他走。
原本是有件御寒的外褂,听青铃说前不久丢在城里了,还没来得及另外缝制一件。只好穿着件薄衣暂且救急。
现在的小傻子只穿着两件薄单衣,在这样露重风大的傍晚,必定是冷地厉害。宋将语自己裹着三件还觉着阴凉,更别说他了。
又走了几里路,拐过一个山弯,远远地望见村庄中点的薪火烛光。
快到了!
宋将语心中大喜,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然而就在她暗自高兴的时候,墨如却突然顿住了脚,她还有些疑惑,下一刻就听见山林深处冒出几声野兽的嘶吼,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山间回荡,伴着随风??作响的树影重重,让人毛骨悚然。
这声音……
宋将语绷紧全身的神经,抽出弓箭,搭起,对准了声音发出的方向。她不敢去印证自己心中的猜测,只是警惕地盯着不远处的一片灌木。
声音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指甲撩过草根的刺耳声音渐趋近。
然后在她的注视下,一双绿色油亮的眼眸出现在了视野尽头,光线很暗,那东西的整个身体几乎都隐没在黑暗中,只有那双眼睛,暴戾地直勾勾地盯着宋将语和墨如。那是盯着猎物的目光。
残暴,贪婪。
风裹挟着冷气扑过来,将宋将语的头发搅地乱七八糟。
是狼。
饶是她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深山老林,夜黑霜重,有一头狼,就会有几头,狼向来是群居,方才那狼那般大的动静嚎叫了,不引来同伴,几乎是不可能的。她要带着一个人逃离整个狼群的围追堵截,且还要完好无损地返回位于山腰的村落,实在是难上加难。
黑暗仿佛被撕开,然后从那狭窄的裂缝中缓缓迈步走出的,是一只四肢着地的兽形物,尖利的指甲扣在岩石上,发出咔咔的骇人声响。野狼低伏身子缓缓接近,它从灌木丛后走出,露出完整的身形,尖形的头颚,略长的颜面,突出的喷着粗气的鼻端,耳尖且直立尖的耳朵。身后粗大的尾巴,以及尖锐的牙齿和指甲皆暴露无遗。
狼瘦骨嶙峋,看上去很久没有进食了。四下无人烟,宋将语和墨如两个立在这山中,是格格不入的唯二人气,那双绿眸中,燃烧起强烈的战意!
宋将语心中暗道不妙。
这不仅是狼,还是饿极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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