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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珺琰和太史铭是一道儿进宫的,两人一起从太史府门口上的马车,一起进的宫门,一起过的金銮殿,一起踏过殿后的盛安桥,然后互相作了个揖,没有说什么告别的话,一个向东去了长乐宫,一个向西去了瑞景殿。
太史铭那时只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且既然都在宫中有的是机会再碰面。
而在谢珺琰心中,他其实是很想跟太史铭好好道个别的。当然如果他开口了,太史铭肯定也不会理解,做什么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今日的情景对太史铭来说不过寻常,对他谢珺琰,便是一个阳关道,一个独木桥,他日再相会,却是异心人了。其实谢珺琰也说不清,他到底要告别的是太史铭这位昔日好友,还是昔日的自己。
相逢有时,后会无期。
东齐三皇子齐衍,贵妃高氏之子,年长当今太子三岁,为人十分端正稳重,虽然不比太子的天资过人,却因兄友弟恭、孝子顺孙同样深受百姓爱戴。齐衍端方雅正了十四年,却是在今日初见太史铭时,被晃了眼,乱了神。
太史铭因着先天体弱,虽然后天有尽力锻炼了,这身上啊还是没几两肉,看着自是单薄的。他今日着这一袭月白色长衫,衣衫的下袍上绘湘竹若干,外罩着一层青灰色纱衣,一步跨入了瑞景殿。
那日风大,吹得太史铭不得不低头躲着点那直吹得人眼睛疼的风,而那脊梁却是笔挺的,纱制的外衫早就被风吹得高高扬起,整个人包裹在其中更显孤清。
齐衍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身影,瘦削、文弱却又有着傲雪凌霜之姿,仿佛有拒人于千里的清高。那人一抬头,露出的却是一双有温度的眼睛,眼角带笑,目中有波光粼粼,纵世间有万般温柔,竟然是都浸在这一双眼眸里了。
古人只道有眉眼如画,齐衍却觉得说他是画都落了俗气,如此澄澈的双眼,怎会是那凡间烟火中养出的人。
有人端方雅正,心如古井,却并非是死水,古井有波,涟漪不绝。
“不才太史铭,拜见三殿下。”君子谦谦,恭敬一揖。
他的声音倒是有些沉稳,跟这瘦削的身形一点不相称。齐衍心下一笑,
“太史公子无须多礼,快快请起。早闻丞相之孙,满腹经纶,才高八斗,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我早心生仰慕。今日得见,诗书之外,更是一表人才,浩然君子之仪。”
其实齐衍更想说是惊为天人,但这么说略显轻佻,恐有失礼,更怕惹太史铭不悦。
太史铭被齐衍这么一通夸,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不知如何接话了。只能硬着头皮互相吹捧。
“三殿下谬赞了,太史铭愧不敢当。殿下才是治学勤勉,恪守孝道,早已美名在外。”
明明都是场面话,齐衍听其他人说了也不下百遍,早该心生厌烦,况且他也素来不喜那些溜须拍马之辈,可偏偏这话从太史铭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就有说不出的悦耳。真心实意也好客气恭维也罢,他都听得那叫一个心花怒放。
于是心情大好的三殿下也渐渐放下了身为皇子的拘谨,让太史铭坐下,两人亲切交谈起来……
这厢是主客二人客客气气,融融恰恰,谢珺琰那头却没有这等的好福气。
虽然早就做好面对一个纨绔的准备,却不想是纨绔堆里的纨绔头子,荒唐到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境界。
东齐五皇子齐琬,贤妃之子,贤妃在其三岁时不幸去了,之后便由皇后养着。皇后温淑,待他极好,从不打骂,一是心疼他幼年丧母;二是终究不是亲生的儿子,若打了骂了唯恐旁人嘴杂,恶意中伤,说不清楚。这么一来二去,便在宫里养出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东西。
齐琬名琬,却一点也对不起自己的名字,琬者,浑圆无角之美玉也,他如何当得起?说来讽刺,他不如改名齐顽,顽劣不堪,更加贴切。除了长得还人模狗样,比那地痞流氓实在是好不了多少。
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爱吃爱喝爱嫖爱赌,其他皇子身居这宫墙深处,没处去沾惹这些坏习惯。他倒是个会玩的,乔装扮太监蒙混出宫喝花酒这种事,十岁就熟门熟路。混到现在,京城最热闹的花街柳巷和赌坊钱庄跟他家后花园也没什么两样,夜里闭着眼也能来去自如。
这么说够明白了吗?不够啊?再直白点?再直白点就是此人是个十成十的好色之徒,猪头阿三,扶不上墙的阿斗啊。
而谢珺琰何许人也?
公子如玉,举世无双。他的五官似是被雕刻一般细致分明,一双剑眉下长的是一对桃花眼,目若秋波,细长多情,鼻梁很是高挺,只是这唇略薄,倒与那多情的眉眼相反,生出几分凉薄之相。再说他鬓如刀裁,面如冠玉,一张脸七分英朗三分文秀,任谁看了都要叹一句好生俊俏!
这样的人遇上齐琬,绝对是怕死的碰上送葬的——倒了八辈子血霉。
“草民谢——”
谢珺琰拜见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完,这色急王八就上赶着给他来添堵了。
“哟,这是哪家的小公子生得如此美貌啊?诶,那老鸨口中吹嘘半天的什么闭月羞花啊沉鱼落雁的花魁,一个个加在一起跟你比起来,都不够瞧的。来来来,你走近点,让本皇子好生瞧瞧。”
岂有此理!
谢珺琰心里气得想拔剑割了这龟孙子的舌头,长这么大头一回碰到这种登徒子,人话不会说半句,张口就侮辱他,实在是欺人太甚。与之相比,过去学堂里同窗的那些讥讽都可说是天籁之音了。
你看这草包说的是什么浑话,什么叫如此美貌?居然还拿他跟勾栏女子相比,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种词,到底是想作贱他到什么地步?他谢珺琰虽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到底还是翰林之子,栋梁之孙,明明谢家世代为官,他怎么就到了能任人这么践踏的境地了?
一介布衣尚知“士可杀,不可辱”,五皇子怎会不知,再荒诞无度,在这件事上,肯定不是无心。五皇子这是故意的,他轻薄他,羞辱他,就是要他放下什么士子傲骨、抛去君子风度,死心认命给他当好一条狗,让他往东就往东,绝不要多叫一声。
无论心里有怎样滔天的怒火,眼前这个人是皇帝的儿子,哪怕是畜生也是个金贵的畜生,谢珺琰作为臣子只能忍他让他敬他还要跪他。谢珺琰嘴中一口银牙咬得生疼,舌尖微微尝到了一丝咸腥,脖子上青筋暴起,沉默地站了十几秒,殿内再无人动作说话,只有齐琬一双眼睛,戏谑地盯着他。
谢珺琰知道,现在还不是他能反抗的时候,逞强无用反而可能会送掉他这条无足轻重的命。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现在为了这一时意气送命,太不值得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终有一日,这一笔笔账他要向太史家和齐琬千倍万倍讨回来。
少顷他强熬着咽下了这股怨恨,上前了两步,面上还是如死灰一般,向齐琬跪下叩首:
“草民谢珺琰,叩见五殿下,殿下千岁。”
这次齐琬倒没有再打断他,让他顺利请完了安。可是事情就这样简单的完了吗?怎么可能。他谢珺琰是向齐琬服了软,但这并不代表齐琬就会轻易放过他。谢珺琰长得好是事实,齐琬好色也是事实,有美人于前,只言语戏之,岂不浪费,岂不可惜。所以齐琬不仅动口了,还动手了。
齐琬看着跪在地上的谢珺琰,慢慢走到他身边蹲下。他掐着谢珺琰的下巴让他从地上抬起头来,一手执起谢珺琰散落的一绺碎发,替他别到耳后,还故意跟把距离靠得极近,几乎是脸贴脸,呼吸一下下吹在谢珺琰的耳侧,他手上动作极慢,手指游走过谢珺琰的下颚、颧骨、耳骨再移至脑后,一下下摩挲着那乌黑的发丝。
“谢珺琰,你果真是难得的美人啊,要不,你主动点,从了我,把我伺候舒服了,我也不让你再去当那下人了,怎么样?”
齐琬说着,手越发放肆起来,竟往下抚过他的脖颈往领口中伸去。
谢珺琰是要隐忍,但还没有做要卖身求荣的打算,他很快的从地上站起来,向后几步远离齐琬,到了一个安全范围,他再次跪下叩首,道:
“承蒙殿下抬爱,谢珺琰承受不起,只愿与这殿内的普通仆从一般,为殿下效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齐琬见他如此,眼神暗了暗,垂下眼帘不知想了点什么。不到一秒,他便起身回到座上,睥睨天下一般俯视着底下跪缩成一团的谢珺琰。
“既然你自愿当狗,往后就别怪我不会怜香惜玉了。滚下去吧。”
齐琬语气不善的赶他走,于谢珺琰却是一种解脱。他像渡过大劫一样深吸一口气,一边克制自己想飞奔着逃离长乐宫的双腿,一边不紧不慢的退出了殿内。
天知道,他一秒也不想再多待在这个鬼地方,但他不得不。在将来,在一段很长的日子里,长乐宫是他逃不开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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