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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厉贵妃的余光瞥向第二阶的动静,眉目沉杳,缓缓抬起修长的右臂,吩咐道:“开宴。”
白玉栏上,锦葵木麒麟纹福瑞鼓重奏三十六声,如金石木铎相亢,比之先前更显激越壮美。阁中玉池两旁遍植奇花,风动花落,百朵千株,铺地数层。层波曲尽时,两列宫装美婢鱼贯而入,手中清一色的荷叶纹红漆檀盘,盛着各色珍馐,珠翠之珍、水陆毕陈。
宫娥按照在座人的位置远近依次依例奉上,配着同色水晶嵌红瑙石的碗碟,贵重非常。
因嘉禹公主换座到了代阳和华歆之间,空了个位子,乐陵公主便命人挪席到了萧茕甄的右边,支着脑袋为她选择性的介绍着如今最时兴的菜色。只是,厉贵妃心意奇巧,再加上这是为皇帝特设的庆功宴,自然要十足的与众不同。所以有些新菜式,便连乐陵公主一时半会儿都认不出来。
将情况尽收眼底,程惠妃缓缓端起金樽,看向二阶,眉眼生春道:“昭仪妹妹可说错了,什么小孩子家?这十三四岁的年纪,若是放在他国,不过两年便该议亲了。”她意有所指的望向萧茕甄的席面,妙目横波,一双与华歆公主像极了的桃花眼径自上扬,妩媚勾人,“瞧瞧,仪静体闲,这才是一国公主的做派。”
酒樽凑近唇畔,程惠妃揽袖而饮,发上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葳蕤生光,光彩照人,掩去了眼中笑意。
被这么一说,连带裴昭容也注意到了萧茕甄,这一眼下去,当真是十足惊艳。少女颜如舜华,一张比豆蔻还水灵的小脸儿绝美的令人怦然心动。当今大梁皇族女儿中,唯一可与之媲美的,惟有三公主临曦。
“这是……九皇女?”裴昭容费力才想起宫里约莫有这么个人。
“着实美貌。”这次,竟是厉贵妃难得参与的开口了。她放下琥珀盏,平静得不含任何情绪的目光落在身前的桌面上,“比之当年韩瑾,犹胜三分风骨。”
梅昭仪垂眸,凝视着自己披帛上栩栩如生的三爪翠青鸟,终是未置一言。
缄默间,紫玉琉璃瓦的华光不自觉晃了人眼。慕宸妃那双皎洁如月辉的眸底仿佛破开了一丝幽光,宛若百丈冰湖之下渐裂的缝隙。
“贤妃娘娘驾到。”阁外,太监的嗓音尖细而富有穿透力。
在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便见一大片湖蓝的光华漫过底槛,祥鹤织襟广袖缎面裙清高如水,腰间用一条金丝薄烟的孔雀蓝软绸轻轻挽住,衬得她修颈秀项,雍容曼妙。女子肤白如雪,五官精致柔媚,宛若天生的美玉雕琢而成,眉宇间又透着一种淡淡的书卷气,十分优雅娴静。
席前众宾不敢怠慢,连忙凑近恭敬道:“拜见贤妃娘娘。”便连代阳、嘉禹之流也是不得不守礼问安。
她先向上座的厉贵妃谦和道:“臣妾来迟,还请贵妃娘娘见谅。”孟氏为大梁十大豪门之一,孟贤妃是华盖殿一等大学士孟顷章的嫡长女,乃真正的清贵士族、名门淑媛,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出文人的雅致与高贵的修养,令人心生孺慕之情。
厉贵妃素知她的品性,自不愿多加计较,便是令她入座了。
程惠妃却免不了开口讥诮两句:“听闻靖雪公主这两日偶感风寒,贤妃妹妹慈母心切,自然是衣不解带、劳心劳力了,难怪连陛下的庆功宴都会这般姗姗来迟。”
孟贤妃甫一落座,这话便落入耳中,薄唇顿时漾出了如水的笑意,“靖雪的病情已是好转许多,毕竟八岁的孩子身体弱,妹妹自然是要照顾备至的,有劳惠姐姐关怀。”
程惠妃嘴角扬起一丝冷笑,蓄起数分凉意。
孟贤妃神色不改和煦,拉过身旁一女子的手,含笑道:“不过,方才在长乐殿,刘太医刚诊出了鸢儿喜脉,这等要事,妹妹不敢耽误,便派人先行禀告了陛下,这才晚来半个时辰的。”
此话,在此时此地说出来,不亚于平地惊雷。
“哦?可曾确诊了?”裴昭容率先开口,带着颇不信任的口吻,“几个月了?”
莫说各位嫔妃,便是下首的几位公主也吃了一惊。一时间,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孟贤妃身侧。
那女子大概十六七岁的模样,从进殿起便一直跟在贤妃身后,并不如何引人注目。可细细看来,却是十分婉约隽雅。一肌妙肤,桃腮红润,恰是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浓淳染春烟,别有一番小家碧玉的楚楚风情。此刻她低手敛衽、盈盈下拜,大有飞燕临风不胜娇怯之态。
“回昭容娘娘的话,太医说,嫔妾已承孕三月有余。”她的声音并不大,却足够让所有人听到。
三月有余?萧茕甄凤目微阖,瞳孔幽深如月下寒潭,清清冷冷。过了头三个月便等于度过了孕期最危险的阶段。孟贤妃这是无意发觉,还是有意拖延至胎像稳固呢?
“恭喜郦美人福运双至,喜得龙胎。”梅昭仪笑的真诚可亲,倒是裴昭容面色隐隐不善,只敷衍的道了句贺。
萧茕甄沉着的端详着每个人的面部表情。她几乎可以通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而判断出人的心理活动。这是却秦台里必修的一课。
厉、程二人在听到消息时,并没有多余的情绪波动,反倒显得异常平静。因为她们心知肚明,无论郦美人这一胎是皇子亦或公主,于她们两人都没有太大的影响。毕竟,程惠妃亲生的二皇子与厉贵妃一手抚养长大的四皇子,才是陛下在已成年皇子中最为看重的几位之二。换句话说,宫内子嗣繁盛,妃嫔承欢之事实在寻常不过。郦美人论美貌,论位分,论家世,论资历都算不上极为出挑。即便诞下皇子,顶天也只是多得些皇帝的圣眷和偏宠而已,怎么也轮不上他来坐太子之位!
可裴昭容便不同了,她自己的儿子尚未成年,还不受重视,如今又来了个分宠的,是怎么也呕不下这口气的。
席下,乐陵公主瞧着萧茕甄似乎正独自神游,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便是吩咐侍女先替萧茕甄和自己布菜,舒涵在后头也知趣的没有插手。
“你叫什么名字?”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正在夹菜的丫头一跳,随后丫头发觉,方才还在出神的少女此时正紧盯着自己,一双眼睛黑如点漆,那目光之下,仿佛一切都无所遁藏。
她强自按下心神,嗓音甜甜道:“回九公主的话,奴婢水绿。”
萧茕甄淡淡移开目光,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嗯,倒是很机灵。”
“谢九公主夸奖。”水绿松了口气,放下银筷,便退到了乐陵公主身后,不料正迎上舒涵莫名一眼,顿时又有些心慌。
“陛下驾到。”
众人正沉迷于轻歌曼舞、鼓乐齐鸣的旖旎气氛里,被这么一声猛然惊醒。
深玄色的天子衮袍崇光泛彩,胸前以赤金锦线与乌翟丝勾勒出的腾龙出云景象滂沱浩荡,果有一股与日争辉、气贯长虹之势。袍摆绶衣处,佩挂着极品白玉九龙环,并以最密的软金线绣制出极其华美细腻的古瑞兽暗纹,叠领间缝进了一层轻薄的纯色墨貂绒,更显深沉尊贵。
来者正是如今的大梁帝主,萧昭。
他拥有萧氏皇族与生俱来的完美外貌,丰神俊朗,似千年圣教崖壁上的古雕刻画,岁月仿佛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半点痕迹。唯一破坏他皮相的,便是眼角下那两道挥之不去的黑印,细细而泛着乌青的印子为他整个人平添了几分阴鸷的气息。
“都免礼平身吧。”梁帝衣袂一振,眉宇间盘桓着不容逼视的犀利锋芒。多年帝位养成的尊荣令他眼角眉梢处蒙上了几分霸气与凌厉。
他是在自己的甘露殿议完政后直接赶来迎兴阁的,身上的常服没有换下,闲适亦不失庄严。
“皇后呢?今日怎么没见她来?”皇帝指了指身旁空落落的凤椅。
代阳长公主起身离席,在厉贵妃之前回道:“母后近日旧疾复发,让儿臣前来回禀一声,说今日便不来凑热闹了。”梁帝沉默了片刻后,点了点头,算是表示知道了。
在梁帝身后一众皇子和官员也纷纷落座,熟稔的与周围人推杯置盏,像是这样的动作早已重复了千百回。
“今日是朕所设私宴,座上皆我大梁朝臣,无须过多拘礼。”龙座之上,梁帝朗朗开口,随后将金樽在半空中平移了一圈,朗声道:“此次雁山秋猎连降半月暴雨,仍稇载而归,实乃天佑我大梁。”
所有人都恭敬离座,举杯向皇帝的方向致敬,异口同声:“陛下圣德感天,祝我大梁国运昌盛,永享太平。”
梁帝显然难得的心情大好,连饮数杯方被厉贵妃劝住了,面上一派畅意。
“陛下如此舒心,想必是秋猎时遇上了什么好彩头吧。”程惠妃挑起细长的柳叶眉,笑容温婉娇媚。
梁帝见她如此问,嘴角笑意愈发深了:“今年秋猎,爱妃可是伴朕身侧的,又岂会不知?可是故意逗朕的?”
“陛下就会取笑臣妾。”程惠妃笑着,一副娇嗔的情态。
“来人,还不快抬进来?”话音刚落,便见殿外候着的十个侍卫一齐涌进,手里还抬着个被红布蒙住的物什,看起来形状硕大怪异。
众人见状,心头不禁更加好奇,不知是何等宝物竟如此神秘,还需红绸遮掩方可呈于殿下。梁帝也不故弄玄虚,立时命人掀了红布,露出庐山真面目。
这是一块通体乌黑的巨石。准确的说,更像自天边坠落地底的陨石,呈不规则球状,足有七尺高,五尺宽,表面光滑似有水流淌。即便没有明烛映照,亦泛着幽邃的玄泽,旋即又折射出极深的紫蓝光晕,变幻莫测,浅层的色彩近乎透明如冰晶。一眼望下去,似窥尽漫天星辰浩渺玄机,增共清辉。而最令人拍案称奇的,则是在巨石的中央,竟有斗大的天然字迹!尽管模糊不清,却依稀可辨认出,上书是“梁安”二字。
萧茕甄心下一片清明。
她实在是太了解皇家之人了。
眼前这位权倾天下的帝王确实堪称一代英主,否则大梁也不会在他的统治下,强盛到位列四国之首!可古往今来,凡帝王者皆有一大忌――――多疑。尤其这位昭帝,他并非先太后所出,甚至生母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低阶女官,不过与先帝一夜春宵才有了他。
先文前帝在整个大梁上都是赫赫有名的风流天子,正宫薨逝,坐拥后宫绝色娇宠三千,又怎会正看一眼这么个便宜儿子?
他最心爱的,从来都是自己的长子――――允珩太子。允珩太子乃先太后,即文前帝之发妻思太后的嫡子。聪敏灵秀,天资极高,一手妙笔丹青更是出神入化。传闻其自创的的双钩赋彩法集各家之大成,涉笔成趣,可谓冠绝一时。
有这样一位论品貌,论才学都无可挑剔的储君摆在那里,文前帝自然连余光都不可能留给这个生母地位卑微的儿子了。
可结果呢?先帝驾崩,允珩太子守孝期间惨遭湘王萧昳毒害。而当时尚是皇子的萧昭,却在养母熙贵妃的支持下勤王平反,重振朝纲,兵不血刃的赢下了这场宫闱之争,最终荣登大位!
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生母早早亡故,不得亲父半丝关注,还有个事事无不出其上者的嫡长兄。所以在捧高踩低,危机四伏的梁宫里,他唯一凭借的,就只有自己!这样的他,心早已被打磨的无比刚强。试问,又怎么可能不比历任帝王还要多疑三分呢?
正因疑窦丛生,所以才会更加倚仗苍天旨意,来向全天下人宣示自己帝位天授的合理主权!所以才会步步深陷,鬼神之说,愈迷愈信!
“此瑞石乃朔月午夜,大雨封山之时,由山洪冲刷而出。从前一直深埋谷底,未见天日。”
众人被皇帝所描绘的奇景吸引住了,不由发出啧啧的赞叹。
“果然是上天赐福啊,这不就预示我大梁民生安定吗?”
“都是陛下圣明有加啊……”一些大臣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将马屁拍的那叫个头头是道。
如果出现一两块稀罕的石头,便象征着天下太平的话,又何须历代君王励精图治,苦守祖宗基业?
可是,现实就是这样。只要皇帝相信了,他们,就必须得信!
显然皇帝正在兴头上,对这些溢美之词很是受用,而厉贵妃也只是悠悠的与皇帝谈笑着,丝毫没有表现出多余的喜悦。程惠妃见状,快速的向下坐的二皇子递了个眼色,二皇子萧长焕忙应意起身。
“启禀父皇,儿臣有物献上。”时值日映,阁内歌台暖响,鼓瑟吹笙,气氛已渐入圆融。这一声,只是引起了少数人的注意,包括周围的两位皇子。
“哦?”皇帝挑起眉头,其实心里并不如何感兴趣。在他看来,有那样天赐的吉物珠玉在前,对其他什么委实都提不起精神了。
萧长焕瞧出了皇帝神情中的敷衍,却并不以为意,反倒更加神采飞扬了。他本就生了一张极为出色的面孔,剑眉星目、顾盼神飞。此时从容一笑,更显英俊不凡,看得周遭不少闺阁女儿都羞红了脸,悄悄低下头去。
他大手一挥,立刻有两个宫监身体相对着走上前去,步伐稳健,手中捧着一个约五尺的黄杨木长托盘。
“父皇请看。”萧长焕单手背后,抚上托盘,小心翼翼的掀开盘上薄盖。刹时,满目华光。
“紫貂绒……竟是极品的紫貂绒?”安意是安氏掌珠,眼光向来毒辣,只一眼便认出盘上所置宝物。此时娇艳的容颜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异之色,美丽的眼睛里甚至隐隐压抑着一丝嫉妒。
嘉禹公主斜睨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萧长焕自信的神情,心中越发堵气,不发一言。
梁帝凑近审视着那件紫貂绒,伸出手去抚摸,触感果然无可比拟。顿时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华歆公主看在眼里,心中深以为意,感慨兄长这几月来的心思没有白费。
貂分六等,其中纯白与深墨属可遇不可求的类别。而且在梁律上,貂的毛色都有森严的等级界定,并不是你家资巨富便有资格买来穿戴的。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地位的肯定。
紫貂数量实在太过稀少,且无法人工饲养,在整个大梁朝都难得一观。皇帝酷爱骑猎之术,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从前也有不少官员为了讨好他,不惜重金寻来紫貂皮,可那些也只是从刚出生的幼仔身上剥下来的,不够松软蓬密,久而久之,他也就没那么热衷了。
可眼前这件呈渐变紫的貂皮,在绒毛最深处竟有一层极薄的、几不可见的赤色,应当是极品的紫焰貂!而且貂皮没有半点损坏迹象,裁剪的十分完整精细。无论手工还是样式,这件轻裘,都绝对是罕见的珍品!
“哈哈,老二,看来这次狩猎,你收获不少啊,手里竟还藏着这样的宝贝。”梁帝赞许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怎么?舍得送给父皇?”
萧长焕尚未来得及答话,座旁另有一男子斯文起身,向皇帝拱拳道:“都说紫貂千金难求,儿臣今日也是拖了父皇的光,才能有幸一饱眼福。想来要寻到这般珍贵的皮毛,二皇兄,定然是下了一番苦功吧!”
男子的面容俊美无瑕,脸庞轮廓分明。鬓若刀裁,眼如寒星,眉峰冷峻直逼邈远险山。狭长眼角间所挑起的那一抹俊色,似是汇集了三江五湖的日月精粹。他站起来时身姿挺拔,那份皇家子弟天生的尊贵气质,将身上金线苍竹袍子的风采渲染的淋漓尽致。
厉贵妃看着他,皱了下眉头,下意识的看向皇帝。
这话说的颇有关窍。萧茕甄眼前尽展舞姬的优美姿态,余光却瞥向对面的青衣男子,只是很快便移开了,快的令人难以捕捉。
这样一件轻裘,哪怕裁剪的再尽善尽美,最少也要两三只成年紫貂,区区狩猎,怎会有这样好的运气?定是提前便准备好了。四皇子萧长烨的这话别有用心,不过皇帝如今正在兴头上,不管这紫貂是如何来的,也不管萧长焕得到这东西的途径,在皇帝的眼里,这都是儿子对他的一片孝心!萧长烨的话多半是无效的。
“儿臣眼看即将入冬,所以特意献上这件紫貂裘让父皇御寒。”
萧茕甄一双绝美的丹凤眼里仿佛有什么掠过。这样的心思,这样的难得,自己若是梁帝,只怕也要感动一二的吧。
这个二皇子,还真是个聪明人。只可惜,在这样的公共场合拿出珍宝来,难免多了几分夸耀的意味,实在不懂得收敛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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