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纪事

36.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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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前。
    姜鹤远坐在落地窗前的摇椅上,看着万家灯火,天空上挂着一轮惨淡的月亮,想起尹蔓对他说,每个人各有处境。
    人的一生会遇见无数人,短暂的萍水相逢,她在他的生活中已是雁过无痕,归于万千过客之一。姜鹤远一度以为和尹蔓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所以当他接起那个来自昭市的陌生号码,听见她绵绵的声音时,罕见地愣了两秒。
    “姜教授您好,我是尹蔓。”
    “……”
    “喂,您能听见吗?”
    “嗯。”
    她有些局促:“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我们之前见过。”
    “记得。”那时她对他可不像现在这么客气。
    尹蔓迟疑地说:“您说过会帮我一个忙,还算数吗?”她生怕他忘了,隐晦地暗示道,“就是周如如出事那天晚上。”
    种种混乱仿佛就在昨天,姜鹤远想起那晚送如如回家后,自己的确承诺过欠她一个人情,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虽然她问得劈头盖脸,连寒暄都没有,可他还是听出了她话语间忐忑的试探。
    尹蔓屏息等着他的答案。
    姜鹤远站起身,月亮的茫茫光辉将周围的云变成了轻纱。
    “算。”他说。
    尹蔓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微不可闻地舒了口气,他答应得这么干脆,她准备的一大堆话反而卡住了。
    “有什么事,说吧。”姜鹤远道。
    尹蔓不愿让他过多参与这些破事,只简单讲了下要去云市的计划,她担心他嫌自己麻烦,信誓旦旦地保证:“您只要帮我两天就行,我安顿下来了,绝对不会来打扰您。”
    她说得避重就轻,然而姜鹤远越听越不对劲,尹蔓目前的状况与原皓嘴里说的显然大相径庭,可她不欲多说,他也不便多问,只应道:“好,我去安排。”
    最重要的一步搞定,尹蔓挂断电话,马不停蹄地在网上约了去云市的长途车,布置好这一切,她握着手机,心情激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半天静不下来。姜鹤远作为一个与邵江毫无关联的人,是她手中仅有的机会,要是他不帮她,她也真是穷途末路了。本来还编了一大堆话来应付他的质问,他却一点推辞都没有,这么顺利地就答应下来。
    她将手机贴在额头,不住地想:还好。
    还好。
    尹蔓上车后给姜鹤远发了条短信,他算着时间还早,本想继续看看书,结果看了半晌没看进去,文字一行一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索性在跑步机上跑了会儿,又洗了个澡。直到换好衣服,整暇以待地坐在沙发上,发现竟还有一个多小时。
    他盯着表,看着分针走了一圈又一圈,突然觉得自己坐在沙发上看时间走这件事很蠢。为了不再做这件蠢事,姜鹤远直接起身出门。
    早就早点吧。
    *
    时隔多日后,她风尘仆仆地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多谢。”
    凌晨的云市寒意深深,呼吸间有浅浅的白雾。她打了个稍等的手势,迫不及待地点燃一支烟,走几步离远了他,狠狠地抽了两口,看来是憋坏了。
    “您久等了。”尹蔓含混地说。
    “刚到。”
    姜鹤远将她的行李搬上车,很轻,应该没带什么东西。她不敢让他等,过了把瘾就把烟掐灭扔进垃圾桶里。
    尹蔓坐进车里系上安全带,略显拘谨:“麻烦您这么晚还来接我。”
    电话里求人是一回事,真的见了面又是另一回事,自己先前那么斩钉截铁地划清界限,如今却又厚着脸皮来投奔他,她都能听见阵阵打脸的啪啪声。
    姜鹤远问:“你来这儿是长久待还是有什么打算?”
    尹蔓顿了顿:“不知道,没想这么多。”
    她决定来之前,一心只念着跑了再说,如果再不跑又会重蹈覆辙,一旦邵江真的占有了自己,她在泥潭里就别想再爬上来。
    尹蔓谋划了那么久,一边控制着与邵江若有若无的暧昧,一边故意将叶兰放在他身边分散他的注意力,好不容易才让他以为自己在朝夕相处中原谅了他。她原本预计再过半年,等神不知鬼不觉地存够了钱,把证件偷出来再逃,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邵江不按理出牌,导致这一天毫无准备地提前来了。
    “入房手续已经办了,你到酒店直接睡觉就行,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姜鹤远道,“到市区还要四十来分钟,困了可以先睡会儿。”
    尹蔓正担心没身份证住店怎么办,见他安排得这么妥帖,为表感谢,她从兜里掏出一盒糖,真心实意地邀请:“您吃糖么?”
    姜鹤远不知该夸她懂礼貌还是识时务。
    “不吃。”他谢绝。
    尹蔓锲而不舍地推销:“薄荷的,晚上开车醒神。”
    姜鹤远摊开手,她在他掌心里倒了两颗,他面无表情地嚼碎了。
    两人话都不多,离上次见面又隔了那么久,气氛有点冷场,尹蔓只得硬着头皮找话题:“那个,云市还挺冷的哈。”
    姜鹤远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将音乐打开,温和清澈的乐曲响起——
    hello,darkness my old
    i'vee to talk with you
    ……
    寂静之声。尹蔓那张外语旧唱片也收录了这首歌,熟悉的乐曲给人带来归属感,轻柔地按摩着她的头皮。车窗外的路灯一根根闪过,仿佛带了某种催眠的作用。
    她多日提心吊胆,辗转反侧,一路上又异常兴奋,神经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放下心来,宛如浸泡在寒夜里汩汩温热的泉水中,空气里全是对温暖的向往,身体愈发松弛,不知不觉中,竟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尹蔓做了一个绵长的梦。
    梦里,当年的邵江高高在上地给了她两个选择,而她义无反顾地选了后者。
    大家都以为她是在赌气,其实这个决定完全经过了深思熟虑,且不说她将邵江视若寇仇,如果真的跟了他,那半点逃脱的机会都没有,可要是混在醉生,却能接触到不少人。
    最初邵江对她还没那么宽松,为了恶心她,每天逼着她无止境地陪酒,分派的全是又老又丑又臃肿的男人。曾几何时,尹蔓连被男人色眯眯地盯着看都受不了,到后来,当那些人摸上她的大腿时,她倒酒的手都不会再抖一抖。
    她酒量差,却喝得很猛。那段时间她几乎爱上了酒精的麻痹感,喝醉了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可是清醒过后,恶心感加倍而来,如蛆附骨地腐蚀着她,尹蔓感觉自己如同一摊洗不净的烂泥,用最恶毒的脏话,对着空无一人处破口大骂,也不清楚到底骂谁,也许是谁都骂。骂完犹嫌不够,又扇自己耳光,指甲狠狠挠在大腿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她深深迷恋上这种自虐的快感,将痛苦转移成具象化的实物,好像就能把那些肮脏不堪通通发泄出来。
    尹蔓意淫着,每道血痕,都是对邵江的诅咒。
    谣言很快传遍了芙蓉街,众人惊讶之余,不失方便地给她和大宛取了个绰号——“卖肉姐妹花”,尹蔓被指指点点够了,不想有一天外婆的魂魄回到家时,看见的是自己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老屋再也待不下去,出来重新租了间房子。
    这样煎熬了不知多久,就在她快要熬不下去时,终于遇见了合适的对象。
    那日包厢里来了一行人,说是要招待一个外地的客户,客户极其挑剔,来了好几组小姐都不满意,当年醉生拿得出手的公主还不多,丽姐被做东的客人一顿臭骂,憋屈得很,正好看到尹蔓做完一桌回来,便将她拉过去凑数。
    尹蔓对包厢一直存着抹不去的阴影,她默默站在最后面,却不料被这名客户一眼相中了。
    他叫卫铭,近四十岁,带着副眼镜,气质儒雅,对她并不急色,甚至颇为绅士。尹蔓在谈话间了解到他家产不薄,又是外地人,于是一改消极怠工,在卫铭身上费了好一番力气,哄得他开怀大笑。他知道她不出台,倒也不勉强,给她留了个联系方式,愿意的话可以随时找他。
    卫铭在昭市时恰巧碰上邵江出差办事,天时地利人和,尹蔓便试着给他打了个电话。接下来几日里,她天天陪着卫铭游山玩水,由于提前做了不少功课,每到一个景区,都能将各种历史背景、文化特色娓娓道来,比专业导游还称职。卫铭见尹蔓俏皮可爱,又兼具温柔体贴,与她在一起很是舒心,对她相当满意。
    他没待多久就走了,但两人却没有断开联系,开始频繁地打电话发短信。尹蔓滴水不漏地编织出了一张“精神伴侣”的网:卫铭感慨时光易逝,她就陪他聊沧海桑田;卫铭要追忆青春的悸动,她就调好闹钟给他清晨电话,撒娇叫他起床;卫铭喜欢清纯活泼,她就装天真懵懂,羞涩地暗示他,自己爱他爱得无药可救。
    她身处那样的环境之下,却拥有如此纯洁的心灵,多么与众不同,她对他的爱无关物质,那么地懂他,总能猜到他想要什么。卫铭面对这样一个对自己情深不渝的少女,如同老房子着火,无可自拔地上了尹蔓的钩。
    她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便刻意不接他电话,等到卫铭惦记她惦记得要疯了时,才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梨花带雨地朝他哭诉,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只想为他守着约,再也不愿被其它男人占去便宜。
    卫铭感动得无以复加,在尹蔓的刺激下,脑子一热,终于提出了那句话:
    “别做这行了,以后就陪我一个人,好不好?”
    如愿以偿。
    尹蔓没有告诉他邵江的事,只说父亲欠了债,将她卖到醉生接客抵钱,她不敢让老板知道自己谈了恋爱,怕遭到父亲的报复,恳求卫铭偷偷地带她走。
    卫铭本以为她会找他要钱,未曾想她只渴望与自己私奔,彻底放下了心,被她迷得晕头转向,还认为自己是世间最大的幸运儿。他何德何能!人到中年,老天爷还眷顾他,让他收获这般惊心动魄的爱情。
    在一番筹谋下,他们勾画着美妙的未来,和他可怜的女孩脱离苦海,离开这污浊的城市,双宿双飞,去看世界大好河山,走遍天涯海角。
    临了那天,卫铭心潮澎湃地赶往约定的地点,却没有等到尹蔓。
    两人再次会面是在一个荒废的旧仓库里。
    尹蔓嘴里塞着布条,双手反绑在椅子上,被打得伤痕累累,所有故作的娇媚明艳荡然无存,她蓬头垢面,神情颓然,身上有的地方已结了痂,脸色槁如死灰。
    那是邵江第一次打她。
    尹蔓太急于求成了,见邵江一直没找她,还以为真的尽在掌握之中。然而邵江早就派人暗中盯了她许久,收集了卫铭的所有资料,确定男人不会构成威胁后,他激忿填膺,被背叛的雷霆之怒咆哮而来。
    强龙不压地头蛇,她的“奸夫”被狼狈地带到尹蔓面前,邵江支使着小弟们群起而攻,把卫铭围在中间拳打脚踢。他的西装被马鞭抽成了破布条,抽得人皮开肉绽。卫铭是正经生意人,哪里受过这种苦,尹蔓情绪临近崩溃,发不出声音,绝望地呜咽着,闭紧眼不愿再看。邵江揪住她的头发,硬生生扳开她的眼,心中快意非常,一定要让她亲眼注视自己犯下的罪孽。
    他们将卫铭打得半死不活,押住他跪在邵江面前,朝他磕头认罪。卫铭的头被按在水泥地上“咚咚咚”地响,带起漫天灰尘,每一下都重重砸在尹蔓心上,砸得她天旋地转。
    邵江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好好看着,这就是你背叛我的下场。”
    在他的威胁下,尹蔓朝卫铭坦白了一切,泣不成声地承认所谓真爱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利用,白白让他遭了无妄之灾。
    “对不起,卫铭。”她说。
    尹蔓一辈子也忘不了卫铭的眼神。
    那比邵江侮辱她上千次,上万次,更令人羞愧。
    她怀抱着的希望,以一种极端惨烈的方式被生吞活剥。尹蔓不再哭泣,也不再痛骂,平静地将现实悉数接受。只是整夜无法入睡,常常因为抽烟抽太多半夜爬起来吐,吐到人都站不起来时,她总会想起卫铭的目光。
    是,她是欺骗了他,可当他说要带自己走时,她未必没有动过真心。
    尹蔓的健康每况愈下,之前喝酒攒下的毛病全都爆发而出,胃炎肠炎胃出血,进了无数次医院。有一天,她站起身,脑子里嗡嗡作响,太阳穴鼓胀,心里如同压了一块大石,喘气得厉害,她不停地深呼吸,灵魂仿若剥离了肉体,晕飘飘浮在天上。她瘫倒在床上,无法再做任何事。
    霎那间,她无比真切地意识到,我要死了。
    妈妈,我也要死了。
    等到邵江找到她时,尹蔓静静地躺在床上,整个人苍白无力,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她的手腕被割得惨不忍睹,血肉模糊,床单上浸透了血,崎岖地凝成一片阴森的红。
    邵江惊骇不已,腿一下就软了,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容欢。
    尹蔓被救活后,邵江实实在在被吓得够呛,再也不敢逼她,她一句话也不肯说,成日魂不守舍地坐着,死气沉沉,行尸走肉一般。邵江没有办法,只得将尹外婆的骨灰盒还给她,让她夜夜抱着入睡。等到她稍微好些了,为了补偿她,又帮她安顿了外婆。
    她被困在海中的孤岛上,苟延残喘。看不到自我,也看不见未来。
    挣扎着,挣扎着,一过,就是四年。
    “醒醒,尹蔓。”
    姜鹤远轻轻地叫她。她大概陷入了什么梦魇,表情痛苦,身子微弱地反抗着。尹蔓被他拉出重围,朦朦胧胧地睁开眼,里面布满了蜿蜒的血丝。
    她目光茫然,困惑地看着他。那一刻,姜鹤远仿佛穿透了不可追忆的幽暗时光,与那个带她逃走的男人幻觉般的重合了。她中了魔似的伸出手,指尖抚上他的脸,一滴泪从眼角悄然坠落。
    “你别出事。”
    她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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