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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三十一年,二月初。
帝都城内,若论哪家早梅开得最美,当属城西大将军府赵家。前几日落得雪还未消融,早起立于庭院中,梅香携着积雪的寒意,倒显得十分凌厉,刺得赵宝嫣浑身发冷,露在空气中的肌肤苍白无血色。
一大早醒来,赵宝嫣便觉得头脑发昏,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咳嗽两声,听得外室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母亲疾步匆匆地来到床前,发髻散乱,眼睛红肿,像是大哭了一场。
赵宝嫣心疼的看着母亲:“娘亲这是怎么了,可是我那三个哥哥又惹您生气了?”再没听到平日里如同珠落玉盘般的清脆声音,看着母亲惊愕的表情,“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前几日与哥哥打雪仗时感了风寒?”如同枯槁老人发出的声音,似有一把刀,悬在嗓子里,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喉咙里火辣辣的疼痛。
母亲端来热茶,小心伺候赵宝嫣喝了下去,“嫣儿,你刚刚说…你与溪儿他们打雪仗?”
看着母亲小心翼翼的表情,嫣儿顿感疑惑:“娘亲今日是怎么了,我与哥哥他们在梅园打雪仗时,您不是还与父亲在长廊下棋来着?怎得才过几日,便记不住了。”
母亲眼里的泪珠将落未落,急得赵宝嫣这便要起床。想着母亲以往强硬的赵家主母形象,今日着实怪异了些。
赵宝嫣抬起皓腕,折了枝开得最为艳丽的梅花,放在手中把玩,想着刚才大夫说的话。
受到惊吓,得了魇症,昏睡了三天三夜么?
母亲虚虚扶着床尾的柱子,站立在大夫身边,被墨绿色的帷帐挡住了视线,看不见母亲是何表情,只听得略微急促的声音,问:“大夫,我家嫣儿好似得了失忆之症,记忆还停留在上个月,这是怎么回事?”
失忆症是怎么回事?赵宝嫣攥紧身上的锦被,问令春:“令春,今日可是正月初八?”
嫣儿的丫鬟令春,立在一边,抹了抹眼泪:“小姐,今个是二月初八。”
整整一个月,说不记得,便全都没了。
“夫人,这魇症自古以来,都是一道医患难题,至今未有极好的方子可以医治,而这后遗症,也都是不尽相同。现下最好的方法便是让四小姐安静修养,我给开一张宁神汤的药方,每日煎来让小姐喝下。至于这失忆症,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赵宝嫣,忽感觉肩上一重,回头望见母亲给自己披了件披风。
嫣儿伸手抚了抚披风上的狐狸毛,还记得去年冬日,自己患了风寒,闷着脸死活不愿喝药,二哥便猎了只狐狸,去京都内最大的绣楼里,央请绣娘半日绣得这件披风,拿来哄自己开心。
去年不过一次风寒,便急得几位哥哥坐立不安,怎的今日里却不见他们的身影。
赵宝嫣看着母亲憔悴的脸庞,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却不料母亲脸上瞬间失了颜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嫣儿心慌慌的拉着母亲的胳膊,总感觉在自己忘记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忽然,梅园外传来急促的跑步声,门外的守卫单膝跪地,抱拳说:“禀报夫人,宫中传来消息,将军…将军他,带领的先行军在回京途中,遭遇伏击,全军覆没了。”
……
赵宝嫣愣愣得站立在庭院内,看着面前草席上的四座尸身,周围的哭喊低泣她都顾不得了。
她的胞哥赵溪与她长的最为相似,性子和爱好却是天差地别,他平日里最为喜欢下棋和画画,自己最爱习武弄棒,母亲还常常说,自己与哥哥定是生错了性别。最讨厌见血的三哥怎会跟随父亲去漠北呢。
“三哥,二哥,你们两个是不是又联合起来哄骗我,用过的招数,再用我又怎会上当,你们快起来,否则,我一会儿去告诉爹爹,让你们两个去蹲马步。”嫣儿惨白的小手锤在三哥身上,“赵溪,赵郡,你们俩别闹了,我可要生气了,我真生气了啊,快起来!”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赵宝嫣不相信眼前所见是自己三位兄长的尸体,踉踉跄跄地来到爹爹身前。
他给爹爹绣地幸运符还挂在脖子上,浸满了鲜血,歪七扭八的针路,不成型的样式,现在看来,却是满满的讽刺。
赵宝嫣嘶哑的嗓子还未恢复,调高音调说:“爹爹,嫣儿病了,你怎么也不起来看看嫣儿,你不是最疼嫣儿的么?你起来,你起来,你们都起来啊,躺在这里干什么。”
嫣儿伏在爹爹肩膀,嗓子里似塞了一只野兽,在低哑悲鸣。
不出半日,宫门口便张贴了讣告,城里百姓皆着素衣去往将军府门口,望再见大梁守护神最后一面。
宽阔的大街上,赵府百十号子人着素衣白衫,赵宝嫣怀抱四个灵牌列于队伍最前方,引众人去往城外的赵府墓葬园。想来民俗,丧葬必是要哭丧的,可今日乃是太皇太后的寿辰,又怎可行哭丧之礼。倒也可悲,为国殉葬的将士竟也比不过一个深宫妇人。爹爹,哥哥,你们可怨我,最后一道路,竟也行的这般不利落。
听得后边低低哑哑的哭声,赵宝嫣又怒又恼:“不许哭!”沙哑的嗓音灌在众人的耳朵里,震地前后百米无一人敢发出声音。
下午回府,赵宝嫣直接点了母亲的睡穴,她实在不忍心再让母亲受这诛心之痛,安置好母亲,吩咐令春寸步不离的守在床前。只愿在梦中,爹爹肯前来与母亲道个别,两个人说说私话。
轻轻拭去母亲眼角的泪水,正想打盆水来,替母亲擦擦脸,府里的管家便寻了来,说:“小姐,四皇子府上,遣了侍卫来祭拜将军,还说,有要紧的事情要与小姐商议。”
赵宝嫣实在是累极了,身子软塌塌地伏于厅中的桌子上,全身的气力仿佛随着泪水都流干了,脑袋里晕乎乎的,想不明白,怎的睡了一觉,便什么都变了。
一个时辰前
赵宝嫣坐于客厅的主位之上,抚了抚两边的扶手,尽是斑驳的伤痕。四皇子府上派来的侍卫,做做样子揖了揖手:“赵小姐,我家皇子说,府上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他也深感心痛。想着三日后您定是没有心情嫁入皇子府,且还有三年孝期。倒不如,将这婚事作罢吧。”侍卫看看了赵宝嫣面无表情的脸,心内有些慌乱,“皇子禀请太皇太后,已经恩准了。”
赵宝嫣用左手支着额头,右手轻轻扣在桌面上,食指不住地敲击桌面。眼神淡漠的看着厅里站着的人,想了半天,分不清心里是苦涩还是悲凉,树倒猢狲散,倒是验证的极快。
她与那金钰算得上青梅竹马,年岁渐长,少年愈发俊逸,便满心欢喜的暗暗喜欢着。在将军府权势最大的时候,他前来许下承偌,于自己成年后,要八抬大轿迎她进门。她原以为,金钰该是满腔的真心实意,这般看来,他倒是会做戏得很呢。将军府没了将军,便成了一个空架子,再帮不得他什么了,她这个将军府的小姐,就成了他可随意羞辱地女子。今日这响亮的一巴掌,来日,必会千百倍的还回去。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赵宝嫣实在不愿再与他们多加纠缠,便遂了他的愿吧,“福叔,拿笔墨纸砚来!”
福叔将东西放置于小姐面前,乖顺的垂手立于一边。倒是眼睛,似刀子般剜着厅中之人,在这府中当值了几十年,气势像极了大将军。皇子府中的侍卫擦了擦额角的汗,手抖得不成样子。
赵宝嫣握紧手中的毛笔,一拍桌子,将面前上好的熟宣震起,灌入内力,直接拍向厅中的侍卫,“将这封退婚书,拿给你家主子。”
侍卫躲闪不及,连同退婚书一起摔出待客厅,又听得厅内传来声音:“过往情谊,就此断绝!”
“福叔,整理府中所收彩礼,双倍送还,就说是我将军府退婚的补偿。”
……
这京都城内,若说什么最快,那便是消息了。夜晚,各个府邸的主人偕妻眷刚从宫内出来,便都得到消息,赵家四小姐被皇子府退亲了,还亲笔书写退婚书于四皇子,当的是一场好戏。
四皇子府
金钰看着后院摆放地数量极多的彩礼,听着从将军府回来的侍卫的汇报,眼里的浓雾黑沉的化不开,把玩在手中的琉璃瓷器被狠狠掷在院墙上。
他打开赵宝嫣亲笔写地退婚书,里边只有一句话: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龙飞凤舞的字体,犹如倒峡泻河,怎一个霸气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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