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鼎

杀人

    
    文文低头看着白天太子派人送来的时令水果,她很明白周徽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手又无意识地去轻轻抚摸自己头顶上的红发:母仪天下……的命吗……父亲是当朝大司徒,文氏一族势力如参天大树般深厚,圣上早就说过,皇室一定会与文氏结下姻亲。皇后的宝座对文氏来说,早就虚位以待。当然,她并非唯一人选,被叫做文郡主的,算上她一共有三位。可是,比起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姐,和习惯性歇斯底里的二姐来,文文过了很久才发现,她居然是家里最正常,也是最适合坐这个位子的人。
    身材正常,性格正常(相对),长相正常,不粗野,更不神经质,在出生时,从胎里带来一撮鲜明的红发。据说,父亲在她六岁的时候曾经把她抱出来算命,算命先生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跪下来磕头,口称罪过。他们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红发就是神选中她的标志。文业十二岁时,背着父母,用剪子剪掉了这撮头发,但是一夜过后,旁边的头发居然自动变成了红色,她气得摔碎了镜子——每个人都拿她当未来皇后看,他们充满敬畏的眼神让文业觉得自己像长了八只耳朵。甚至连当今皇后也特意让她进宫觐见,送了她无数礼物,还开玩笑地指着自己的儿子们说让她挑。
    你喜欢哪个呢?让他做皇上好了。文文哭笑不得地看着几个乳臭未干却硬板着脸的皇子,郁闷地几乎一头撞死。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是你们决定我嫁给谁,而不是我来决定谁来当皇帝!皇长子是最高的那个,脸上有打架留下来的两道疤,他是皇后的第一个儿子,也是最大的那个。文业进宫前父亲就已经嘱咐过她,让她不要出娄子。但是她刚要厌烦地把手指向最有希望的继承人时,却发现有个孩子在皇长子后偷偷地冲她笑。
    笑得极端无耻,而且坦白。他扮鬼脸,挤眉弄眼,似乎是在逗她笑。文文无情地粉碎了他的企图:当着皇后的面,她绝对有把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那个孩子失望了,他停止了鬼脸,用一张沮丧的脸气鼓鼓地望着文业,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哀怨的眼神犹如被骗了的小狗。文文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在她笑的一瞬间,包括那个扮鬼脸的孩子在内,所有的男孩子都呆住了。皇后惊得把她一把揽在怀里,对旁边的文夫人说:“刚才怎么没看出来,文文居然这么漂亮呢?”文夫人笑而不答,只是连连拜谢。
    所有见过文文的人,都会说:这只是个平常的郡主,没什么特别的。然而见过文业笑的人,却都会说:这是天下最美的郡主殿下。板起脸来,与常人无异;嫣然一笑,扫荡天下——文业也是从那天起,才意识到这一点。这个用自己的哀怨逗文文一笑的人,就是周徽。从此以后,文业就习惯性地把自己的欢愉,都建立在他的郁闷之上。
    他应该是喜欢我的吧。文文不是木头,她很早就知道这一点。可是他们都喜欢我。因为我是个彩头,是个悬挂在天空虚无缥缈的奖赏。他们渴望我,更渴望我的父亲,尤其渴望整个文氏家族。最好能把我跟父亲以及家族打包奉送,捆绑贩卖,一场江山大梦附带一个绝不乱说乱动的老婆,这种买卖任谁也觉得值吧。
    从那一次进宫之后,皇子们就开始给她各种各样的礼物,而在两年前开始,送礼的人就只剩下皇长子和聪明过人的二皇子瑾王。礼物五花八门,从鲜花水果到日常用度,从便宜的市井玩物到昂贵的宫中赏赐,从珠宝首饰到飞禽走兽,文文根本不用吩咐人去买什么东西,只要到历年堆积下来的礼物中找找就够用了。至于周徽,他几乎从来不送。因为他人常年驻扎在文府里,跟文业熟的跟空气似的,万一碰上文业过生日,他多数也是过来白吃,还经常对着文业新收到的礼物说三道四,特别是书画美食类,好的就一定要替文业挂起来,差的立刻要扔掉。当然,他这么干的下场,通常是引得文业恶劣本质大爆发,与深罗合伙把他损上一顿,于是在周徽气鼓鼓的表情中皆大欢喜。
    这种开心的生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文业从来不对以后惴惴不安,反正未来注定枯燥无味,所以要趁着现在尽情欢乐,把幸福的美酒痛快地一口饮尽,等到漫长无聊的宫廷生活开始后,她还要靠这些回忆度日,每天只吝啬地啜饮此刻的一个刹那。就在文文闭上眼睛,满怀恶意地幻想着自己三十岁该有多么没劲时,她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地敲她的窗子。这声音非常熟悉,三声急,三声慢。
    她霍然起身,用力把窗户拉开,蹲在外面窗台上的,正是深罗。文文扶住额头哀叹起来:“都这么晚了,你还来啊……”深罗轻巧地从窗外蹦进来,越过桌子跳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认赌就要服输,去,乖乖地把书拿来。”听深罗讲罢周徽一下午的壮烈举动,文文一脸悲壮地承认,自己果真打赌输了。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蓝色的厚线装书,心不甘情不愿地按在桌上,咬着牙在笔筒里拔出笔来。就见这本书的封皮上写的清楚,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赌事纪》。
    深罗带着笑看文业慢吞吞地搬砚台,就自己一把抢过来,熟门熟路地找到墨饼,兑上水,动作麻利地磨墨。文文看他这么积极,嘟囔着问:“可算栽一次,瞧把你美的。好吧,我输了,你说,要我做什么?”深罗一脸喜气洋洋:“我早想好了。你帮我办件小事就可以了。”“皇后的东西我可不偷。”“没那么难。明天你的十六岁宴席,我希望能开成通宵的。”
    “什么?”文文有点儿意外,“就这么简单?”“对。”深罗把墨磨好,拈过一支笔来,在砚上抹了抹,“特别附加要求:对吴王殿下好一点儿,陪他玩到早上。”“没别的了?”
    “没了。事先说好,”深罗一个鹞子翻身又翻出窗外,“你要是拖不住周徽,赌资翻倍。” 这有何难?文文心中想到。她提起笔来,潇洒地刷刷点点,在《赌事纪》上整整齐齐地添了一笔:某年月日,以吴王能断案与否设赌,文赌否,期赌是,赌资:负者许胜者任意一事。文败,许夜宴吴王达旦。第二天太阳刚刚西斜,李则斯就准备上路了。吴王和深罗应该都是骑马吧,但他只能步行。泉水的位置他虽然只听深罗说了一遍,但是这种惊悚的传说早已在郊民中传开,一路打听过去也不怎么费事。李则斯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城内外道听途说,他很意外地了解到,这汪泉水,原来是一个喷泉——人力穿凿,精心建造的庭院景观。
    不是天然形成的吗?李则斯被这个事实弄得有些迷惑:这说明,泉水的周围,本来应该有一座宅院的。路人对此的回答非常简洁:早年那里本来是一个大姓贵族的别墅宅邸,后来因为政治变故而没落了,荒废已久,房子早倒了,就剩下了一泓泉水。秘仪之阵?冤魂凝聚的魅?李则斯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但是无论他怎么问,所有人都摇头,没有人记得这个家族,他们就像一夜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老迈的看门人,而据住在泉水附近的人家说,这个人也在一个多月前去世了,死时一无所有。
    也是一个月?李则斯猜,难道是这个老人身怀血海深仇,要为主人家族复仇?但是事实令他很沮丧,看门老人定居的小村中,人们对老人很好,老爷子甚至还有两个养子,事亲至孝,压根儿没听说过什么复仇的话题。据他们回忆,老人是个哑巴,更不识字,从未说过只言片语,死前虽然很想竭力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未能发出声音。不肯对外人说的隐情吗?李则斯望着渐渐沉入山后的夕阳,心中沉重起来。就要入夜了。
    事发之后,原来定居在泉水周围的人们早就纷纷逃逸,方圆二三十里之内已成无人之境,而之所以离奇事件仍在继续,完全是因为泉水正好处在一条隐秘的捷径之上——如果想抄近路赶往天元城的西门,从这里通过最为简便。死者均为单身旅人,结伴同行就可以免灾。李则斯默念这句话,他在听见水声的最后一个转弯停住了脚步,如果周徽和深罗能如期赶来,三个人就要安全很多。他充满期望地看着天启的方向,手里紧紧抓着两把临时借来的匕首,和师父遗赠给他的护身宝物——一枚小小的指骨护符,当年他咬在牙齿中间才避开了官府的搜身——屏息凝神地躲在灌木后面,死死盯住在视野里隐约可见的泉水:它就在李则斯的眼界边缘,闪耀着白色的微光,潺潺的流淌声不绝。
    野外没有计时的物品,在月亮升上东方的天空时,周徽和深罗仍然没有出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李则斯心中不祥的阴影越来越大,正在他焦灼的当口,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很近的地方,嗤的一笑。一阵彻骨的凉意窜上李则斯的后背,他缓缓地回过头去,猛然睁大了双眼。与此同时,天元城中文府灯火通明,大排筵宴,所有的权贵年轻人济济一堂。周徽在他们中间,正喝的高兴。他的身边,深罗在左,文文在右,而前后则围满了跟他气味相投的朋友们。
    训练有素的女孩子们就在他们面前翩翩起舞,四周坐满了一流水准的乐师,美食和熏香的气味四下漫溢,这里是一切华而不实之美的天堂——吴王周徽觉得,他应该把一生都浪费在这里,而不是等到天亮的时候,又回到平淡无味的现实。文文与深罗会心一笑,随即她伏到周徽耳边,指着下面的乐舞人群,在一个暧昧的距离上说:“特意请来的,殿下可别客气。”
    周徽微微一偏头,让目光放肆地停留在文业垂落下的长发上:“跟你?我就没打算客气过。”文文一招手,在堂下群舞的舞姬们中翩然走出来十六个年轻的女孩子,个个身材凹凸有致无可挑剔,一起轻盈地跳上堂来,就在周徽和朋友们的席间,齐齐舞动衣袖,尽情挥洒起来。领头的女孩子岁数看上去比文业还小,气质绝佳,而且发育的不错,穿的也相当节约布料,在场的男人们一起哄然叫妙。一曲结束后,在座的文人们纷纷打听她的姓名,要题赠给她。女孩子也乖巧,上来挨个给斟酒,等转到周徽这里,吴王却挥挥手,单刀直入地来了一句:“你是因为长得漂亮才站在第一个的吧。”
    女孩子顿时大窘,不知如何应对。“忘了动作就想蒙混过关这种事情,下次还是站到后排做吧。”说完,周徽指着最后面一个长相稍嫌平庸的女孩说:“让她到前面来。”众人还在莫名其妙的当口,早有教习师傅上来磕头,承认说这套舞蹈正是后面的女孩所编,大家这才叹服。周徽对着文业一指酒杯:“我都说了,这方面我可从不客气。”
    文文有点儿不服气地倒酒:“这算什么,有本事你还能挑挑看!”吴王对着她莞尔一笑:“别的也就算了,这些东西犯了错,我可是想杀人的。深罗接过酒壶也给他满上,给文业使了个眼色:,“那就让今天晚上尽善尽美吧。”
    文文把自己的脸转向周徽的方向,微微一笑,后者的脑子立刻变成了一片空白,他只是机械地一仰头,把酒倒进了嗓子里,顿时,朋友们的欢呼声淹没了他。天元城西郊外,泉水旁。李则斯慢慢地转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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