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日,敖野一个人坐在军帐里吹埙。军帐外,大雪纷飞。披着鬼虎甲胄的寒昭,凝望着南方的天幕,神色凝重。
此刻,点星城的大火,依旧在肆虐的燃烧着。没有丝毫衰减的迹象。或许是夜不能寐,亦或许是想到了什么事情。身为长兄的敖崭,缓步走出自己的军帐,穿过漫天的风雪,前往敖野的军帐议事。
结果,就在这个过程中。敖崭撞见了沉思于风雪中的寒昭。敖崭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寒昭的肩膀,然后淡淡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
寒昭看了敖崭一眼,没有说话。
这时,循着一股酒香走出军帐的恶骨,恰巧看见了这一幕。守夜的将士好奇的问恶骨:“那位将军跟世子殿下是什么关系,竟然敢用这种态度对待世子殿下?”
恶骨摇了摇头:“不清楚。不过看他这身装束,肯定是鬼虎骑很重要的一位将军。鬼虎骑是咱们夏国最为神秘的一支军队。这么些年来,我也就在泾渭关会盟时见过。只是不停地听见关于他们的传说,根本就看不见他们在外面走动。这次国主派世子殿下亲自带领鬼虎骑赶来,想必接下来将要有一场恶战等着我们。”
话语间,恶骨拍了拍那位向他发问的守夜将士肩膀,并叹息道:“快要打仗了,有空的时候,把你手上的枪多磨磨,别等到时候上战场的时候才临阵磨枪,明白吗?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没有多少。”
守夜将士躬身揖手道:“诺。”
恶骨笑了笑,目光再次落到了风雪中的寒昭身上。此时,敖崭已转身前往敖野的军帐里。对此,恶骨没有多想,并打量了一下刚刚与他交谈的那位守夜将士:“喂,你身上有酒吗?怎么我闻着有股酒气?”
那名将士愣了一下,赶忙解释道:“将军,我现在正执勤,怎么可能喝酒!这会触犯军规的!”
恶骨顺着他身上的酒味,从这个将士的身后找出半壶酒,将士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实上,这个将士并没有喝酒,恶骨知道。只听恶骨严肃的说:“执勤期间饮酒,杖二十!”
将士听罢,赶紧跪拜在地,连连求饶道:“将军!小的冤枉啊!将军!”
却见恶骨缓缓将他扶起,并示意他小声点,以免打扰了其他将士执勤亦或是休息。接着,在他的耳边淡淡道:“这壶酒充公了,下次执勤的时候身上不要带酒,明白吗?要是再让我抓到,这次的一块跟你算上。”
那名将士听罢,感激涕零道:“多谢将军开恩,多谢将军开恩!”
恶骨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拿起这壶缴获的老酒,转身回到了军帐内。留下那位守夜的将士于风雪中惊魂未定。然而,待到那位将士回过神时,原先孤立于风雪中的寒昭,此刻竟已不知已去了哪里。
敖崭是寻找埙声,找到了敖野的住处。
对于兄长的到来,敖野似乎早有预感。
眼下军帐内,两双碗筷,酒菜已备好。
看到这一幕的敖崭,很识趣地享用起这顿美味。他没有向敖野发问,因为他想听敖野吹完这首埙。说起来,敖崭已经很久没有听敖野吹埙了。
身在夏国的时候,敖椿不允许敖野在渊止的王宫内,吹奏这种乐器。敖椿认为埙的声音可能会招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并放话出去,如果敖野再在宫中吹埙,便将他赶出王宫。
其实,敖野知道。敖椿之所以不想听见埙的声音,只是害怕想起了他的母亲,十六夜红莲。而作为兄长的敖崭,反倒是挺喜欢听他的这个弟弟吹埙。不知为何,每当心烦意乱的时候。只要能听到敖野吹埙,敖崭总能静下心。
漫长的风雪夜里,整个军营内除了有朔风在凛冽着,便只有敖野用埙演奏的乐曲在回荡。无论是正在休息的血虎,还是那些神秘的鬼虎。无论它们前一刻在做些什么,只要埙的声音响起,这些看似凶猛的巨兽皆会在第一时间安静下来,并静静的享受着这美妙的声音,就像现在落座于军帐里的敖崭一样。
在敖崭的眼里,吹埙时候的敖野跟平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不知道,这些年自己的这个弟弟都经历了些什么。回荡在耳边的埙音,于不经意间勾起了敖崭对于往事的回忆。
结果,正当敖崭刚陷入回忆的漩涡里,敖野的埙音,戛然而止。于是飘远的思绪又在那一刻忽然穿越漫长的时间长廊,重新回到这略微有些简约的军帐里。
抬眼时,身为弟弟的敖野为长兄满上了杯中的酒水。接着敖野收起了埙,与敖崭恭敬道:“这杯酒,我敬兄长。”
敖崭微微一笑,随即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片刻的沉默后,敖崭先问道:“怎么不吹了,挺好听的。”
敖野低眉避开了兄长的目光,似有心事。然而,待他开口与兄长讲述起为何不继续吹奏的因由时,敖崭认为自己的这个弟弟并没有说实话。
敖野说:“夜深了,再吹下去会打扰到将士们休息。每天吹一会儿就好了。不宜太早,不宜太晚。”
敖崭不解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弟弟:“可是,刚刚的那首曲子,你没有吹完。我记得,父亲一直教导我们,凡事要有始有终。”
敖野听罢,疑惑地反问这位自己多年不见的长兄敖崭:“兄长听过这首曲子?”
话语间,这位夏国的世子殿下默默地为自己的弟弟满上了酒杯里的酒水,接着目光于此间深邃:“很久以前,我曾有幸听你的母亲吹奏过。那个时候,我还很小。虽然如今再回想起来已经记不清当年的些许往事,以及你母亲的样子,但是这首曲子的旋律,却永远的烙在了我的脑海里。每当我修炼达到瓶颈期的时候,正是这些旋律陪我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所以,刚刚听你吹起这首曲子的时候,印象特别深刻。”
“兄长见过我的母亲……?”敖野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这位,其实与自己并没有接触过几次的兄长,好奇道。
过去的大部分时间里,敖崭隐去了姓名,追随他的师父,一位勘破天机的修真者,避世于夏国境内的缥缈山中,苦心修行,不问世事。
所以对于自己的这位兄长,敖野了解的并不多。也就仅仅是在自己很小的时候,见过几次面而已。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与敖崭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里。身为弟弟的敖野体会到了被他人视作家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体验。遂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每逢与兄长敖崭再会,敖野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
对于敖崭今夜的突然到访。敖野早有预料,但是若论敖崭到访的因由,敖野暂时还猜不到,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敖崭这深夜来访绝对不是为了“探病”。
听到敖野问起十六夜红莲的相关事情时,敖崭沉默了片刻。接着,他转而言道,避开了这个话题,这倒是无意间加重了敖野对于自己母亲过往的猜测与好奇。
敖崭关切地问自己的这个弟弟:“这段时间,身体好些了吗?来的路上我听说你病了。父亲很挂念你的身体情况,并特地派了几名宫中的御医,跟随翟文礼将军与三千风虎骑前来接你回去。”
“父亲派翟文礼将军接我回去?”听到这里,敖野突然眉头一皱,“兄长不是在说笑吧?”
“只有翟文礼将军,才可以调动风虎骑。”看着敖野紧张的模样,敖崭笑了笑,“料想,他应该会在最近两天抵达这里。我出发的时候比较早,且有些仓促。不然那几名御医我这趟就给你带过来了。”
“多谢兄长挂念。”
敖野松了一口气。
大致上,他已确定今夜这位多年不见的兄长,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拜访自己。敖崭笑了笑,也差不多猜到了其实敖野并没有病,于是直接开门见山问敖野:“怎么,不想回夏国?”
敖崭的这一问,忽然令敖野不知道该怎么去接。他迟疑了片刻,最后吞吞吐吐道:“回去之后就不能再像今夜这样,自由自在的吹埙了。”
敖崭听罢,叹息道:“所以,你就想出了装病这一招,打算能拖一天是一天?”
敖野愣了一下,抬眼与敖崭目光相触。眼见兄长已经识破自己的心思,遂只好无奈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话语间,敖崭为他的这个弟弟满上了杯中的酒,并在这个过程中缓缓道:“很快就要打仗了,你留在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敖野:“我待在夏国,不危险吗。”
敖崭眉头一皱:“怎么,难不成国中有人要害你?为何这么说。”
敖野淡淡一笑,回避了敖崭的这一问,并转而言道:“过去的事情不提了。”
敖崭好奇的看着敖野:“谁啊?”
敖野笑了笑:“还能有谁?”
敖崭皱眉沉思,并猜测道:“你说的是离姬?还是国师?又或者是……”
敖野笑而不语,不忘在这时敬敖崭一杯酒:“是谁不重要,反正肯定是父亲身边的红人。比起有一天不明因由的突然死在宫里,我情愿在这漫天飞雪的夙国边陲,就此埋骨。”
敖崭淡淡道:“战争可不是儿戏。”
敖野反问:“那婚姻可以作儿戏?”
敖崭听罢,沉默了。
他知道敖野这话暗指的,乃是那如今已告吹的「联姻之策」,遂没有再接着敖野的话说下去,并转而言道:“生于帝王家,又有几个爱恨随心。”
“从小到大,我甚至连自己亲生母亲的面都没有见过。”敖野冷笑着,话语里略带几分苍凉,“既是生于帝王家,总得先让我体会一下家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滋味,再来说接下来是否会落得个爱恨随心?”
敖崭沉默了片刻,问道:“所以,你打算一直这样拖下去,一直这样留在这里?”
“等翟文礼将军来了再说吧。目前,霁北的雪这么大,我担心他在来的路上找不着方向。”敖野笑了笑,继续道,“我曾听人说过,当年「赤焱之乱」期间,父亲曾在一次救援行动中,身陷赤焱武士的包围。随后父亲第一时间向驻扎在附近的翟文礼将军发出了求救,结果这位将军竟在过程中迷了路。若是父亲命大,在恶骨将军的死命护卫下杀出重围。或许现在我们夏国还存在不存在,又是另外一回事。”
听到这里,敖崭不由得笑道:“所以,你认为父亲派他还接你回去其实是别有用心?”
敖野冷笑:“兄长怎么知道是父亲派这位将军来接我回去的,又或者是别人给了父亲一个看似合适的建议?”
敖崭:“你担心这路上会出问题?”
敖野没有回答敖崭的这一问,只是转而言道:“我不想就这样回去,我想跟兄长一起凯旋。”
敖崭听罢,淡淡问道:“你打过仗吗。”
敖野摇头:“没有。”
敖崭:“杀过人吗?”
敖野:“没有。”
话语间,敖崭单手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腰间的刀鞘里抽出一把刀来,然后缓缓递到敖野面前:“挥刀给我看看。”
敖野迟疑了一下,伸出双手接过这把刀。结果却听敖崭冷然道:“用一只手。”
敖野听完后,尝试单手拿起,却没有料到这把刀实在是太沉了,所以没能拿得动。最后,敖野再次尝试了一下,结果失败了。
片刻的沉默后,敖崭单手将这把刀收入了刀鞘里,然而与敖野缓缓道:“你连这把刀都拿不起来,到时候战火燃起,又该如何保护自己。让恶骨将军陪在你左右?还是跟随翟文礼将军回去。”
敖野沉默,没有多言。
敖崭顿了顿,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将兵符交给恶骨将军的?”
敖野思量:“十月十六。”
敖崭淡淡道:“半个月前,是吗?”
敖野点头道:“正是。”
片刻的沉默后,敖崭转身离去。好奇的敖野再次问道:“怎么了,兄长?发生什么事情了?还是说哪里有问题?”
“敖野,你得学会保护自己。”敖崭没有转身,只是淡淡道,“如果你不想跟翟文礼将军回去,那就在他来这里之前,先掌握如何单手握刀。我们敖氏一族,身上流淌着的可是崇冥虎的血液,不要总是想着躲在别人的身后,明白吗?等你能够单手握刀,我会教你一些基本的招式。”
敖野听罢揖手道:“多谢兄长,那到时候若是翟文礼将军带着三千风虎赶来这里。兄长打算怎么将他们打发走?”
敖崭听罢,笑了笑:“为何要将他们打发?风虎骑的速度按理说乃是我们夏国虎骑兵里,速度之最。未来的战场,瞬息万变。有这样的骑兵在,我们会多需要的胜算。敖野你要记住,兵贵神速。”
听到这里,敖野大致猜到了敖崭的意图,但是又不确定,于是试探道:“兄长打算趁机夺了翟文礼将军的兵权?”
“这话说的跟要叛变似的。”敖崭听罢,笑了笑道,“反正你又不急着回去。但是如果你不急着回去,那么翟文礼将军也不可能空手而归。”
敖野:“兄长是担心他将我绑走?”
敖崭:“有我在,他敢吗?”
敖野恍然大悟:“看来兄长早已计划好了这一切。”
敖崭笑了笑,继续道:“我只是顺水推舟,见招拆招。眼下,西霁千雷国的事情才是重中之重。没有什么比击退他们还要重要。”
敖野听罢,愣了一下:“兄长打算主动出击?还是说先行观望一段时间。”
敖崭反问敖野:“你感觉,我会等吗?”
敖野思量:“这是父亲的意思吗?”
敖崭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敖野你记住,不要轻易的相信别人,哪怕是父亲,都有可能会有错判时局的时候。战争不是群雄间的博弈,战争是博弈的过程。”
敖野叹息:“但是父亲只看结果。”
敖崭:“如今我们都是棋盘中的棋子。无论父亲的安排是什么,首先我们得确保自己先活着,其次才是要不要去实现父亲的计划。”
敖野迟疑:“这样父亲会不会不高兴?”
敖崭反问:“棋子有什么资格在乎执棋者的感受?棋子只需要走好他的每一步就可以了。只不过战争终究不是博弈,所以父亲接下来怎么安排,听听就可以了。该怎么做,是我的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敖野没有说话,似是在思量敖崭话中深意。却听敖崭继续道:“我们兄弟俩已经很久没见了。本想找你聊些过往的趣事,没想到不经意间竟让话题变得如此沉重。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来日方长。这几天我手上的事情比较多。你记得这段时间没事的时候多练练,不要只顾着吹埙。等我忙完了,再来找你。”
敖野听罢,起身揖手:“恭送兄长。”
这一次,敖崭没有回头。
走到军帐门前时,他突然停了下来,最后说了一句话:“战争已经开始了,留给我们的时间没有多少了。拿起刀,学着保护自己,然后再保护别人。我很喜欢听你吹埙,可是吹埙并不能让你在这个残酷的世上,像男人一样活下去。”
敖野听罢,没有回答他的话。
沉默中,敖崭掀开军帐只身没入风雪。
良久后,敖野孤坐原地,自斟自饮。微弱的烛光里,他自言自语道:“谁说吹埙不可以让我,能够像男人一样活着,只是因为我生于敖氏,所以这些总显得格格不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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