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客

一百五四幕【寒明】

    
    十一月十一日,曜光城,夜。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过后,雷澈邀请秋曈前来城主府做客。过程中,齐衫始终陪伴在她的左右,不让任何人轻易靠近。
    此时的曜光城,除了韩家大院那一片算是保存完好,其他地方皆是一片狼藉。千雷国在这场战役里,实际的战损要比他们想先前所计划的要多。极个别重要将领也在这个过程中受了重伤,所以这也让雷澈暂且延缓了接下来的攻势,并在百忙之中抽空,与秋曈好好叙旧。
    沉默中,待秋曈缓缓入座,雷澈遣退了周围负责他安危的侍卫。这时,为首的侍卫长犹豫了一下。雷澈似笑非笑的提醒那位侍卫长:“即便你与这些侍卫一起联手,恐怕都打不过面前的这个男人。”
    话语间,众人的目光汇聚到了齐衫的身上。齐衫也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看了眼正在暗中打量着他的那位侍卫长。结果,仅是短暂的目光相触,便让那位侍卫长很识趣地退了下去。
    目睹这一幕后的雷澈,无声的笑了笑。
    于是城主府的大厅内,最终只剩下雷澈与齐衫还有秋曈,而那些侍卫与侍卫长则退到了门外,并未就此离开。站在秋曈身旁的齐衫不屑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当所有的侍卫退出大厅,雷澈亲自为秋曈斟酒,以示对于过往的歉意。秋曈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目光落入酒樽内。片刻的沉寂过后,雷澈开口问秋曈道:“先生在这里生活多久了。”
    秋曈回忆道:“三年。”
    雷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先生是在「泾渭关会盟」以前,「天火劫」之后来到这里的。”
    秋曈说:“差不多。”
    “墨国两次入侵夙国的时候,先生应该见证了整个历史。”雷澈突然断言道,“对于这两次墨国与夙国之间的战争,先生怎么看。”
    秋曈没有立马回答雷澈的问题。
    她知道雷澈是在试探自己,并且很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在这期间为夙国献计,又献了怎样的计策,而雷澈这么做的目的很显然,其实是想通过秋曈对于夙国的“贡献”,以及她对于过往的梳理,判断夙国有没有隐藏实力。
    毕竟,很快流云城一战即将打响。
    想到这里,秋曈微微一笑,“其实,这两次墨国与夙国的战争,初来乍到的我并未能帮上夙国什么忙。作为曜光城韩氏的门客,我一直都只是在为韩氏的家主出谋划策。”
    雷澈饶有兴趣的看着秋曈:“曜光城韩氏的家主,就是号称「霁北三友」的韩彬,是吗。”
    秋曈点头不言,雷澈好奇道:“这个韩彬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先生对他又了解多少?”
    “秋曈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韩氏的家主,可是韩氏的家主却给了我从未有过的信任,在这片对于我而言陌生的土地上。”面对雷澈的试探,秋曈仅用一句话便让雷澈感到惭愧,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下去。
    很显然,正是因为韩彬给了秋曈足够的信任,所以秋曈选择在曜光城破之后,依然坚守韩家大院,也正是因为雷澈当初的猜忌从而使得秋曈与他意外的在这里意外重逢。想到这里,雷澈很识趣地,不再向秋曈试探那些与夙国有关的过往,并将话锋转向了先前被他所俘虏的墨国将军。
    “差点忘了正事,上次那位被寡人俘虏的墨国将军,先生还没有告诉寡人他叫什么名字。”
    秋曈轻抿酒樽,抬眼道:“寒明。”
    未等雷澈追问,秋曈补充道:“他的名字,叫做墨衣寒明。与墨国的国主墨衣决明同宗。只不过,早年因为一些事情,被连带驱逐出了墨国的宗室家谱,所以现在的他有名无姓。”
    “既然已被驱逐,墨衣决明还敢让他来镇守这座霁北重镇?”雷澈疑惑的看着秋曈,秋曈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希望他能够戴罪立功。”
    雷澈:“这个墨衣寒明是因为什么而被连带驱逐出了墨国的宗室家谱。按照霁朝的宗法,只有杀了同族之人以及背叛自己的宗族,才会得到这样的惩罚。”
    “杀同族者,并非墨衣寒明,而是他的堂兄,墨衣寒昭。但是,墨衣寒昭能够得手完全是得到了墨衣寒明的协助。”秋曈淡淡道,并在话语间观察着雷澈的神色变化。
    “这个墨衣寒昭,是不是参与过「泾渭关会盟」?”雷澈顿了顿,“不对,寡人应该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在更早以前。”
    秋曈沉思片刻,转而问雷澈道:“国主可还记得启国的那位国主,南宫琉璃。”
    “记得,当然记得。如果没有他又怎会有如今的梁懿?”说到这里,雷澈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这个寒昭是不是曾经给南宫琉璃当过护卫?”
    秋曈赞叹道:“国主好记性。不错,这个寒昭确实给启国原来的国主南宫琉璃当过护卫。”
    “寡人怎么感觉这时间线有些对不上。墨衣寒昭是在什么时候被逐出墨衣氏家谱的?”
    雷澈疑惑的看着秋曈。
    秋曈缓缓道:“墨衣寒昭是在玄国还未覆灭之时被逐出的家谱。这件事牵扯到更遥远的历史。”
    “那段关于玄墨覆灭的历史是吗?”
    秋曈点头继续道:“玄国失势之时,玄国的宗室为了不让玄国最终步入被灭国的命运,遂试图将玄衣无妄和他的子嗣拿下,献给愍帝,借此平息圣怒。结果,这件事被寒昭发现。那个时候墨衣寒昭并不叫墨衣寒昭。”
    雷澈:“而是叫玄衣寒昭。”
    秋曈:“他用一个晚上将所有反叛的宗族通通杀死。过程中,寒明在得知了事情的起因后与他一起对所有试图造反的宗族子弟,进行了清洗。这其中就包含了寒昭的妻子以及他的族人。”
    雷澈:“看来如果没有他们,或许墨衣决明早就在当年,便被云凡带领夙夏联军,一同诛杀。”
    “之后,寒昭便逃亡到了络国,最后又辗转到了启国,而寒明则在这个过程中与他走散。再后来,二人于墨国建立之时应墨衣决明邀请,缓缓归来。”秋曈叹息道,“其实,知道玄国宗室消亡真相的人并不多。墨衣决明就是其中一个。所以墨国建立之后,他邀请寒昭与寒明回到了墨国,并委以重任。期间,墨衣决明还想恢复他们的姓氏,结果却遭到了当年死里逃生的部分宗室残余反对。所以最后只好暂且作罢。”
    话语间,雷澈深邃的目光落在了秋曈的指尖,秋曈放下手中酒杯,继续回忆起这段关于墨衣寒明的过往:“当墨衣决明开始在玄国的土地上,建立墨国,关于他其实是玄衣氏后人的传闻,也在同一时刻于坊间流传。不少忠于玄衣氏的老臣们得知了这一消息后,纷纷前往墨国。”
    “这消息,是墨衣决明放出去的吧?”
    “是的,一是为了更好的安抚民心,二是吸引旧部重新聚首。”秋曈顿了顿,继续道:“这一时期,东霁王朝的天子尚处流亡之中。那时,夙国还未与墨国发生第一次战争。”
    雷澈:“「天火劫」结束之后?”
    秋曈:“差不多就是那个时期。”
    雷澈:“然后呢?”
    秋曈:“没过多久,墨衣决明通过‘玄衣氏后人’的身份,成功招揽到不少曾经效忠玄衣氏的老臣。而这些人一眼便认出了墨衣决明,其实就是当年玄国主玄衣无妄的长子,这使得墨国在建立后不久,便很快拥有了与夙国争锋的底气。”
    雷澈:“接着,便是夙墨第一次战争?”
    秋曈:“不,接着便是「血鸦之祸」。”
    “「血鸦之祸?」,这个寡人怎么没有听说过。所以墨国在与夙国开战之前,其实内部还发生过一场叛乱?”雷澈将信将疑道,“这件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如若真是如此,墨衣决明还敢跟夙国开战?”
    “「血鸦之祸」是墨国内部秘而不宣的一场变故,是墨衣决明针对墨国宗室的一次清洗。所以并没有太多人知晓。世人的眼中,墨国与夙国的第一次战争,确实是输了。但是对于墨衣决明而言,正是有了这场战争,他才可以稳稳的坐住墨国主之位。”秋曈淡淡道,“有时候,战争可以用来转嫁内部矛盾。这点国主忘了吗。”
    雷澈避开了秋曈的目光,转而问道,
    “这跟「血鸦之祸」又有何关系。”
    秋曈回忆道:“「天火劫」过后,「明光之变」发生之前,墨国已经完成了对先前玄国疆土的收复,并有想法趁着夙国被「天火劫」重创后,对夙国发起复仇。原本追随墨衣决明的一些墨国宗室长老,在得知了他的这一意向后,认为墨衣决明有些太着急了,所以开始死谏。结果,这些长老的做法,非但没有让墨衣决明回心转意,反而令他们被墨衣决明找到了合适的借口进行软禁。”
    “墨衣决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挟持墨国的宗室,是吗?”雷澈猜测道,秋曈摇头:“不,他是想找个机会,彻底根除宗室对于墨国的摄政。”
    雷澈将信将疑:“那他做到了吗。”
    “如果没有,寒明此刻就不会出现在曜光城中。”秋曈顿了顿,继续道,“得知宗室的长老们被墨衣决明软禁之后,一场叛乱便开始在暗中酝酿。而这一切其实皆在墨衣决明的算计之中。前面刚刚有提到,寒明其实跟墨衣决明同宗。不仅如此,那位曾在一夜之间屠戮所有玄国宗室叛逆的寒昭,也与墨衣决明流着同样的血。”
    雷澈:“然后,这个寒昭故技重施。又杀了那些想要造反的宗室子弟?”
    “那个时候,寒昭已经奉命前往边境,为与夙国开战铺垫前期准备。”秋曈回忆道,“而解决这些叛逆之人的任务,这一次则落在了寒明的身上。”
    ……
    幽深的曜光城地牢里,失去双手的寒明蜷缩在角落,双目空洞,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外面此刻依旧是飞雪连天,但是对于寒明而言这些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黑暗中,一只老鼠发出吱吱的声音从他身边溜走。抬眼时,整个地牢已被墨国的将士所填满。他们现在也如同寒明一样,沉默地蜷缩在这座冰冷而又幽邃的地牢里。
    这时,一个千雷国的士兵打开了寒明旁边牢笼的门,并将一名墨国的将士带走。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沉重的呼吸,渐渐远去。不一会,地牢的尽头传来了那名被带走的墨国将士哀嚎。
    这撕心裂肺的哀嚎声,足以刺穿所有人的耳膜。可是没有一个墨国的将士捂住耳朵。他们在沉默中听完了整个过程。千雷国对那名墨国将士拷问的全过程。
    最后,那名墨国将士什么也没有说。
    当他被千雷国的士兵扔回牢笼里时,已是奄奄一息。十根手指全部断了,鼻梁也断了,身上肋骨断了三根,嘴角和鼻孔有血迹,且尚未止住。待千雷国的士兵走后,那名奄奄一息的墨国将士抬眼与寒明自豪道:“将军,我没有给咱们墨国丢脸吧。”
    这时,双目无声的寒明转动眼球看向那名墨国的将士,淡淡道:“你是我们墨国的英雄,英雄又怎么会给我们的墨国丢脸。”
    话语间寒明想要起身,但是因为失去双手,所以没有把握住平衡,继而摔倒在黑暗里。眼下,他的伤口已经被细致包扎过,至少血是止住了。同时以后也再也不能拿起刀剑了。想到这里,寒明忽而有些自暴自弃。
    他开始用后脑勺撞击身后冰冷的石壁,希望可以一死了之。结果,寒明的这个异常举动随即引来了周围牢笼里的墨国将士们,对他进行劝说。
    这一幕,引来了寒明的苦笑。
    片刻后,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走出了黑暗,并冷冷地看着此时如同一个废人的寒明。仅仅是一眼,寒明便认出了那个人是谁。于是本想一死了之的寒明,随即发了疯一般地对那个女人咆哮着:“不要给我机会,否则我一定生吃了你的血肉!”
    “恐怕,这个机会你得等很久。”
    那个女人笑了笑,深邃眼眸里透露着几分异样的猩红。淡淡的幽香随着她的朱唇启合,弥漫于整个地牢。原本在寒明咆哮声里,渐渐呈现暴动趋势的墨国将士们,在闻到这股幽香之后,纷纷镇定了下来。
    连同寒明在内。
    当地牢再次恢复它应用的寂静之时,女人开口与寒明道:“不过,如果你愿意告诉我那把古剑「碎星」,究竟是从何而来,你与剑主究竟又是什么关系。或许我可以给你这样一个机会。”
    寒明冷笑:“给我机会杀了你?”
    女人赔笑,转而压低声调,与寒明小声言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借着这个机会,悄悄离开。”
    寒明将信将疑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
    ……
    同一时刻,城主府大厅。
    雷澈饶有兴趣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并好奇的问秋曈:“这个寒明,最后把这些墨国的宗室谋反者都杀了?”
    “领头的几个都被他杀了。只不过,用的方式是暗杀。”秋曈回忆道,“而且,皆是一剑封喉。”
    “用的是那把重剑?”
    “正是那把名为「碎星」的重剑。”
    “这把重剑是怎么来的。”
    “国主还记得先前我所提到的那段历史吗。关于寒昭杀妻灭族,寒明协同左右这件事。”秋曈带着雷澈回忆道。雷澈点头:“然后,到了逃亡的时候,寒明跟寒昭走散了,接下来呢?”
    秋曈:“接下来,寒明便与那位传闻中的赤焱武士第三军团长「血罚」上杉千岳,意外相逢,并从他的手中接过了这把只有被上杉千岳认可,才能拿得动的「碎星」。”
    雷澈:“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秋曈:“这些都是寒明告诉我的。”
    雷澈:“他为何要告诉你这些事。”
    秋曈:“因为,上杉千岳曾经预言,寒明会在曜光城与我相遇,并且我会在寒明的生死存亡之际,救他一命。”
    雷澈愣了一下,忽然仰天大笑:“看来这个预言还挺准的,那天若是没有你与寡人求情,或许寡人便已经当场给他一个痛快。”
    秋曈:“或许,这便是宿命。”
    “所以,「血鸦之祸」就是墨国内部的这场宗室叛乱?”雷澈笑了笑,转而言道,“寡人说错了,应该说是这场被悄然镇压了的宗室叛乱,对吗。”
    “叛乱并未因为这件事的几个领头人,被寒明暗杀而结束。”秋曈补充道,“可以说,墨衣决明通过指使寒明对那几个领头人进行暗杀,从而达到了杀鸡儆猴的目的。之后,剩下的那些怀有异心之人,则被墨衣决明趁着与夙国的第一次战事,陆续死在了战场上。并且,墨衣决明还给了他们英雄一般的葬礼。”
    雷澈佩服道:“好一招杀人诛心。”
    秋曈继续道:“此时,夙国刚经历完「明光之变」,按理说若是墨国全力一战,恐怕这两个国家很快便会陷入两败俱伤的境地。”
    雷澈:“然而,墨衣决明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赢。他是在拿这些叛乱者做探路石,来试一试夙国的深浅。”
    秋曈叹息:“结果,他成功了。”
    雷澈会意道:“所以这便有了墨国与夙国的第二次战争,是吗。”
    秋曈没有回答雷澈的这个问,只是淡淡道:“有关于「血鸦之祸」的这段故事,随着墨国与夙国的第一次战事结束,最终草草收尾。至于这场被墨衣决明秘而不宣的宗室内部叛乱,为何会以「血鸦之祸」命名,国主猜到其中的深意了吗。”
    雷澈沉思片刻道:“因为这件事是被血羽夜鸦的指挥使寒明撞破,遂才酿成的祸乱?所以才以血鸦进行命名?”
    “真要细究,不能不提那个人。”
    秋曈讳莫如深的对雷澈笑道。
    雷澈不解的看着秋曈:“谁?”
    秋曈微微一笑:“玄衣无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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