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这条河究竟流到哪里?”
“流向海洋啊。”
“那海洋又流向哪里?”
“......自然是流向海天交织的地方啊。”
“海天交织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啊?”
“世界尽头吧。”
“世界尽头有什么东西啊?”
“有我。”
我所居住的城市,是一个大都市。
很多地方都直立着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远远望去,楼群在河的彼岸,若即若离地浮现在薄雾之中。
但其实,这个城市还是保留着很多本土的、市井的,甚至是有一点点琐碎的景致。
比如,蜿蜒穿过这个城市的这条河,在数个居民区都留下踪迹。它是这样的曲折,就好像这个城市仍然保留的迷宫似的弄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地拐弯,流向别处。
很多的桥静静横跨在它之上。谈不上美观、艺术、或者别出心裁,纯粹为了生活的方便起见,别无其他。
我不知道这些桥的历史。
其实很少有人在意。很普通的,随处可见的青石板桥,或者后来的水泥桥,都叫人没有研究的兴致。
但我对这条河,兴致一直很高。我曾经试着从家出发,沿着河水流过的地方,一直走下去。
我想看看,这条河究竟流向什么地方。
博士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所有的河都会汇入江,最后流入海洋。
他是翻着图书跟我解释的,我知道他成绩好的一塌糊涂,所以不得不信。
博士的真名是曲世浚,是住在我楼下的小孩,和我同岁。
博士,是我给他起的绰号。
幼儿园大班时他搬来我家楼下,就引起了众人的关注。他的爸妈都带着浓浓的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令人自然而然地想靠近,博士很明显得到了来自于父母的优良基因,小小年纪已经是眉清目秀,说话十分得体。
这样的年纪,就开始信誓旦旦地要成为博士,马上奠定了他在大人心目中的宠儿地位。
他乖巧伶俐,成绩好得令人瞠目,多才多艺,甚至会拉小提琴。他在最好的重点小学第一小学,我则在地区学生随机安排的普通小学第四小学。
看学校数字就分了伯仲,真狱卒。
大人们说起博士就啧啧称奇,从小到大,附近的小女生也鲜少有不被他俊俏的外表迷得七荤八素的。
我想,我就是那个鲜少一列的女生。我对曲世浚小小年纪就表现出的惊人老成,十分不屑。我在那时候,极度不喜欢早熟的小孩子。
不如说,看不惯大人的势利。
所以认识他的第二天,我故意在楼道里大声地叫他,“这不是我们伟大的博士嘛!”
想想,其实我也满早熟的,这么小的年纪,我已经懂得对别人冷嘲热讽了。
大人们都笑作一团。曲世浚的父母笑得尤其开心,被我大大逗乐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博士完全没有生气,他还很好脾气地对我笑笑,说,“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叫桑艾心。”
他脸上挂着的那种超级与世无争的恬淡笑容,极度破坏我营造的搞**氛。
就讨厌这种自己是君子,还非得让大家都知道他是君子。这不是逼着我承认自己小人?
决定不与此人为伍。
可我根本没有办法讨厌博士。
他的脾气这样温顺,我使了几次坏之后,决定交他这个朋友。
小孩子么,一笑泯恩仇,跟睡个午觉一样快得悠忽、
只是我再也不叫他曲世浚,直接博士博士的喊。多方便,专属我的绰号,好像在叫唤宠物一样。
从此,作不出的题目有人教,做不来的手工有人帮,闯祸都有分担的同谋。
但我还是不上进。成绩是过得去,却始终不拔尖。对学习这码事,我老是没有热情。还不如对河的兴趣大。班主任反映我是主次不分的学生。
一语中的。
就好像我放着功课不作,来问博士关于河流的问题。而照博士的说法,所有的河流,都是这样的。那即是说,在这个城市的某一处,存在着那个百汇的瞬间?
这个想法,狠狠扎根在我心中。
所以,在一个不怎么好的天气,我选择漠视密布的乌云,毅然决然地开始我的冒险。从家出发,沿着河水流过的地方,一直走下去。
10岁的夏天,一场市内远足,带给我不少惊奇的发现。
常常在不高的工房背后,河流就突然地改变了方向,或者突然从细细的流水变成宽宽的河道。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大不同了。
我那时,蠢的可爱。天真地以为,它是自己这样改变的。我没有意识到,人工筑起来的河堤,才是真正的作用力。
在我慢慢消化这些令人振奋的发现时,天降大雨。
不,是暴雨。
这一场出生以来最远的独自外出,以天公不作媒告终。或许更严重一些。
因为,我迷路了。
在屋檐下哭了大约十来分钟,我终于意识到任凭我怎么哭哭啼啼,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于是,我收敛了哭声,揉揉红肿的眼睛,借着街边民居伸出来一点点的瓦片房顶,一边躲雨,一边开始寻找回家的路。
还算好,依稀有点印象的样子。
终于,在有点熟悉的街口看到有点熟悉的房屋,还碰到了有点熟悉的同班同学。
严格说起来,我和同学不是太熟。但是没关系,因为这个同学长得很好看,是一个,长大了一定会是帅哥的男孩子。
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说的,我们全班的女生都这样认为。
所以,我姑且认为,我们是熟悉的、友爱的同学。
然后,这个熟悉的、友爱的同班同学看见我浑身湿淋淋地走在路上,大为吃惊。
他问,“桑艾心,你在干吗?”
我愣了一会,想着是回答他“我在淋雨”,还是“我迷路了”。他却已经走上来,拉着我的手说,“你全身都淋湿了。”
我的年仅10岁的少女心,很配合地猛跳了一下。
原来,跟着小美男浑浑噩噩地走,可以完全抵消掉迷路的恐惧。更何况,他还是打着伞的。
但是,我也不应该糊涂到这个地步。
他停在一栋楼房前,回头微微一笑,露出两颗虎牙,说,
“我家到了,再见。”
我僵立在原地,并且再度发现,我又一次偏离了回家的路线。
“呃,”我叫住欲上楼的同窗,“你的伞,……”
“哦,”他收起来,露出一个很羞涩的笑容,不好意思地说,“我妈妈说的,在室内不可以打伞的,会长不高的。”
纯洁地让我震惊,良久,我说,“我只是想借……”
我熟悉的、友爱的同学仍然很迟钝地望着我,毫无反应。
原来,好看的男生长脸不长脑。
我刚想叹口气,就有个男孩子握着一把长柄伞安静地从楼道里走出来,惊奇地叫我的名字,“桑艾心~~”
真巧,原来博士在此地学琴。
我忽然松了一口气,尽管博士背着看上去很重的小提琴盒,一副笨拙模样,却让我看到了莫大的希望。
回家的希望,以及不被雨再淋一遍的希望。
我一个箭步跳过去,凑到他身边可怜兮兮地说,“我迷路了,而且没有伞”。
眼泪几乎都要虚伪地被我硬挤出来。
他也很温顺地打开伞,体贴地给我半边。
我感激地钻过去,同时朝我的迟钝美男同窗挥手告别。
他给了我很灿烂的一个笑容。
我哈喇子差点流下来。
不长脑没关系,脸长得好才是要紧。
我又改变了世界观,在这短短数秒间。
特别是初次尝到那一瞬间通电的感觉。
“啊~原来这就是恋爱~~”我陶醉地自语。
“啊?你是指刚才那个?”
我点头,“我们班长得最好看的男生。”
博士不作声,过一会,轻轻说,“可是他看上去有点笨笨的。”
我怒,“他有骑士精神,就好像电影里演的,刷刷出现,救了公主的那种,你不懂的!”
博士很是踌躇了一会,最后更加小声地说,“但刚才你明明还是在迷路的。”
我的眼皮不自然地跳了一下。
欲盖弥彰地接过伞,“我比你高,我来撑!”
被我说到痛处的博士低下了头,毫不反抗。
回到我们住的大楼时,博士问我,“一文,你去干吗了?”
我嘲笑他是博士,他就说我只值一文钱,属于书生式的反抗。
我得意地笑笑,“去跟踪臭河浜了。”
他长大了嘴,“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我想了想,说,“秘密。”
我看到了什么,在当时,我是很知道的。
可是,越长大,我就发现自己越不明白。
就好像我虽然跟着河流走了很久很久,却始终没有看到终点。
那个所谓的百汇入海的瞬间。
2年后的某一天,我住在外婆家里。
半夜突然起火,是从这一条街上某一处的老房子蔓延开来的。
一夜之间,成片的木结构老房化为灰烬。很多人被烧死,我的外婆也不幸在其中。
我是少数幸存者之一,但也受了伤,身上留下丑陋的疤痕。
被裹得严严实实躺在医院的烧伤科,我突然想起了贯穿这个城市的那条河。
那种叫人猝不及防的急转弯,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
博士来医院看我,依然背着高出半个头的琴盒,走路已经够笨拙,却还偏要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整张脸因为我的倒霉遭遇伤心地挤在一起,鼻涕和眼泪流得到处都是。
这滑稽的样子让我忍不住笑出来,脖子上的伤口被扯得有点痛。
趴在隔离室的窗台上,我对在探望区的走廊上哭得泣不成声的博士说,“好了,好了,不就是受点伤么。”
他还是一径地哭。结果,我这个病号安慰探病家属了。
我想,因为我还是乐观的吧。
其实,都是装的。我不想表现的很懦弱,不想让别人觉得我的承受力很差。
但事实是,真的很差。
医生给我换药的时候,我看见狰狞不堪的伤痕爬满手,比起护士撕下手指头上一层层的表皮,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受到了更大的打击。
我以后再也不能穿露出手0的衣服了,还有,没办法穿婚纱了。
天!我从来没有想过,作一个不婚主义者。
十指连心的疼痛过去后,我没有听到医生以我为不怕痛、超级勇敢的换药模范,教育隔壁烫伤脚成天鬼哭狼嚎的男人。
我只是觉得,好像世界都变得灰灰的。
晚上,妈妈帮我洗脚,爸爸端着刚换的热水走进来。
我忽然轻轻说,“我想去死了。”
我妈撞翻了脸盆,和我爸抱着我号啕大哭。
我后来,再也没有说过类似的话。我还必须,为我父母活下去。
我会坚强的。
会笑的。
所以,我还得豁达地安慰某个哭得稀里哗啦的男生。
他的模样真的很好笑,一点不骗人。
博士擤了鼻涕之后,问我,“你一点都不痛么?”
“我是超人。”我很自豪地说。
“我崇拜你。”他闪着亮亮的仰视的目光,然后又冒出一句,“你的手会好么?”
他指着我被纱布缠得厚厚的巨型手0,看上去像阿童木的火箭筒。
我说,“不会了,会留疤的。”
他又哭起来。
我继续作弄他,“然后一辈子被人笑,被人指指点点,没办法上大学、找工作,最后穷死。”
他更加难过地哭起来。
博士是个很善良的小孩子,我不应该这么戏弄他,他是真的为我难过。
同时,我自己的心里,更加难过。谁能保证,这些在将来,不会发生?
我已经和别人不同了,已经有一部分毁掉了。
我看着走廊另一边的窗户,天空仍然灰蒙蒙,好像那天晚上灰烬没有散尽的夜空。
12岁的我,喃喃说,“我没有办法结婚了。”
要是现在的我,打死也不会说出那么恶心的话,直截了当。
还是个才12的小屁孩说的,最过分的是,居然用超严肃超感伤的表情和语调。
根本就是早熟。
然而,那一刻,我真的很绝望地说,“我没有办法结婚了。”
好笑的是,博士也用超级认真的口气说,“和我好了。”
他说这话时,眼泪还和着鼻涕还十分应景地慢慢滑下来,像慢动作回放。
少女伤感时刻,瞬间结束。
我睁大眼睛,“和你?”
他用力点头。
我忍住要吐血的冲动,冲口就说,“你比我矮,还像个书呆子,一点不好看啦。”(我那时的眼光,大概就是停留在大眼睛的小正太品味……)
他的脸色瞬间黯淡下去。
那个时候的我,真是刻薄,现在想想,好恐怖,这么直截了当简直会被人抽。
但博士没有抽我,连还嘴都没有。估计是被我说得哑口无言。
他自己是知道自己的这些不是的。过一会,他说,“那我们总还是好朋友的。”
这小子,脑子真的满好的,转的真是快。
我想拍拍他,却发现胳膊弯不过来,于是很大声地说,“那当然,再好也没了!”
他满意地笑笑,回家去了。一向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差错的博士,居然连鼻涕都没有擦掉。
我瘫倒。
他这个白痴,到底懂不懂啊。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幼儿园时代,他就跟他妈妈说,“偶要跟楼上的一文钱结婚。”
他妈笑问,“为什么?”
他振振有词说,“因为一文家有一只电冰箱,我们家也有一只电冰箱;她家有一只电视机,我家也有一只。要是结婚的话,就有两只电冰箱,两只电视机了。”
这件事情,被整栋楼的三姑六婆传为笑谈。
博士不愧叫博士啊,那么丁点大,就算得这么精确了。
我探着头目送博士离去的身影,忽然就想到这么件童年往事,于是刻意摆出很老成的样子,在夕阳的映衬下摇头说,“博士啊博士,你还小,什么都不懂。”
我又懂个屁?但那个时候,我偏偏觉得自己懂得很多。
夜半时分,因为疼痛,我从来没有好好睡过。
也许,更多的是由于隔离病房不允许有人陪伴在我身边。
即使父母也不例外。
空荡荡的医院,回响着若干咯嗒咯嗒的莫名响声,我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觉得难以言喻的胸闷和凄凉。
我那时尚未察觉,孤独感已经如影随形。
但想起诸如博士那类的童言无忌,这种无助感又似乎稍微消散了一点点。
知道自己被人需要,总是高兴的。
即使,他说他需要我,并不是真的需要我。
小孩子的话,谁会当真。
半年之后,我们小学毕业。
博士作为尖子生从第一小学保送到第一中学。
我参加了毕业统考,从第四小学被统一分配到第四中学。
历史总是不断重演。
刚升了初中,博士全家就搬走了。
搬家时,他写了新家的电话号码给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叫我给他打电话。
我点头。但结果,那个我揣在兜里的号码,直接被我妈扔进了洗衣机。我怀着极度的罪恶感等着博士打我的电话哭诉我的无情。
然而,他并没有打来。
我的罪恶感日渐消失。
我有一种扯平的两不相欠的庆幸。
我想,他到了新的环境,一定会交到很多新的朋友。
因为他是那么好脾气的男生,而且聪明。
他大概慢慢忘记我这个一文钱了。
而我,也慢慢忘记博士了。
博士从我童年岁月中的离去,并没有造成任何的影响。
事实是,地球一样转,考试一样考,我的成绩一样烂,被统分进四中,是必然的。
果然,身边优秀的人离开了,我还是保持了一如既往的水平,这是不是证明,我都是凭借自己的实力,货真价实地走到今天?
“实力个头!~~”那是妈妈毫不留情地给我一击暴栗。
咳咳,我必须承认,某种程度上,我和爸爸的基因比较吻合。我们一样都有点慢吞吞,神在在,对什么都不太上心,憨憨厚厚,蠢蠢呆呆的样子。
妈妈对我的成绩一直耿耿于怀,小学里的时候,我常常被她责骂,博士与我,如同光明与黑暗的强烈对比更是激怒她的主要因素。
她那个时候,应该是在心里狠狠憎恨我的不成器。与其说我的成绩始终上不去令她丢面子,倒不如我的这种学习态度的散漫令她更加恼怒。
然而,12岁发生的事故之后,她突然不再对我苛责和强求了。
虽然,那一晚,我只说了那样一句话,但是,我的妈妈真的是被吓到了。
她也许意识到,我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改变了,那个会按部就班走下去的轨迹已经消失不见了。也许,我好好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能够快乐,已经成为她全部的期望。
一件小小的事情,人生里面一个小小的转弯,就这样,轻易改变了一贯严格的妈妈。
可是,她没有想到,那个一贯憨憨傻傻,会发呆的我,也慢慢消失了。
这个小小的转弯,也彻底改变了我。
进了中学之后,我突然,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用功起来,认真地听课,看书,复习,考试。
在四中的日子里,我居然一跃挤进了年级前五,这是妈妈一直梦寐以求的结果,她高兴地眼泪也要流出来了。
那我能不能再奢望看到老妈的鼻涕一下下?(好了,好了,妈妈,我只是说笑罢了,不要拿扫帚啦!)
我因为看到妈妈的笑容而高兴。
我在医院的夜晚,看到爸爸妈妈在门外掩着嘴压低着声音拼命流眼泪,只是不想我听到。
那个时候,我就暗暗下了决心。
至少,我要让他们为我快乐一点。
人生,真是奇突。
就好像麦琪的礼物,常常互相交换着,换一些本是自己最想要的,不经意却失去意义的东西。
然而,只要我们快乐就好了。我的父母都很开心,那就好拉。
至于我,不是那么重要。
况且,我是一个,在炎热的夏天都不能穿短袖子的女孩子。
因为,我的身上,有着丑陋的疤痕。
事实上,我一直在担心,我的同学们会发现这桩事情。他们会不会尖叫,会不会嫌恶我?会不会对着我的丑陋伤疤指指点点?
我怀着揣揣不安的心情,等待我身败名裂的那天。
但是,当游泳课他们真的发现这个的时候,情况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他们居然,完全,视而不见。
就连平时一直喜欢嘲笑我、戏弄我的三个男生,也和平常没有两样的嬉皮笑脸。
我拼命抑制住有点抖动的声音,问同班的女生,“没看出来我有什么两样么?”
她们在我的身上很快地扫了一圈,大咧咧地一摊手,“没有啊。”
三“贱”客还很贱地在边上说,“难道你要提示我们你发育了?!”
被我狠狠地泼了水。
大家闹作一团,每个人都是湿淋淋的,一片混战。
我躲水枪的时候,脚底一个打滑,咕噜一声沉到游泳池的池底。
在清澈的泳池底下,我的眼眶里有一种液体,和有点消毒气味的、又很透亮的水泡混合在了一起。
四中的成绩不如别人,校舍不如别人,师资更是平庸之极。
然而,我有一群,无与伦比的同学。
和他们在一起,我笑得极大声,比谁都疯,什么恶作剧都有我一份子。
连老师的评语中也写着:
桑艾心,成绩优秀,活泼开朗,热情友爱。
我很满意这样的自己。
家长会后归来的父母同样很满意,总算家有小女撑台面,我这种情况算不算大器晚成?
只是,每次离开同学的身边,我又会暗暗地消沉一些。
我想,适合我生存的,只有四中一个地方。
我熟悉的同学们,在保护着我。只要呆在这里,我就是安全的,我就可以开心的笑了,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捋起袖子作一个普通人了。
不用面对陌生人的惊讶表情,够了,对我来说,够了。
直到,我遇到阿唯。
大约初三的时候,我因为写了一篇不知所云的狗血文章,莫名其妙地感动了一群百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得了个全市一等奖,由此让学校挣了个大面子,破天荒的颁了我一个私人奖学金。
这个奖学金数目可观,得者寥寥无几。
那一年,我们这一届学生,有资格拿到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我,一个是徐如唯。
我在一班,而她是初二下半年转来五班的学生。
传言说她不苟言笑,是一个冷美人。但这,并不是这个传言里最叫人惊奇的地方。
最最出人意料的部分,是这个徐如唯,是从一中转来的。
呼呼,从来都是2、3、4中的同学们前赴后继地拼命往一中挤,就没听说过有哪个愿意从一中屈驾四中的。
诡异,绝对诡异!
诸如她天生体弱多病,或者是在一中闹出不可收场的事情才会被迫流放的传言喧嚣尘上。实在是哪里有人群,哪里就有八卦。
然而,这个徐如唯,用她的实力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巴。
不得不说,她的手段是极为犀利的,基本达到了杀人不见血的程度。
第一次期末考试,她就拿了全年级第一,而且分数比第二名领先20多分。
我的神呢,放榜的时候,老师们的脸色都不好看。这个,难道就是命中注定一中和四中的差距?!太打击了吧!
我没有见过这个女孩,但我喜欢她。
这绝对不是意淫!我喜欢一切敢于突破常人想象的事物,包括人。我觉得她就好像骑着翻斗乐突然杀出来的女战士,画面很搞笑,偏偏主角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
直到颁奖的那天,我们终于有了历史性的会面,本人也很欣慰地验证了自己的想象力。
她真的很美,长头发并没有扎起来,靠两边别了精致的发夹,仙气飘飘的感觉。只是,很不给教导主任面子,人家挺着啤酒0一脸媚笑地递给她奖状,她毫无表情地接过,礼节性地说了声谢谢,就闪到边边上去了。
好了,紧随其后的我,在醒悟过来不能对学生媚笑以免颜面尽失的教导主任面前,诚惶诚恐地接过了我的奖金。
呼,后遗症真的太强大。
揣了装了mo
ey的信封走到边上的时候,徐如唯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一呆,连忙绽放一个笑颜。
桑艾心的笑容,应该是天下无敌的。
我是有这个自信的。
然而,她只是盯着我看了一会,就默不作声地别过头去。
我挺没趣地,只好堆了笑站在旁边。
期间,又有若干不知名的教育局阿狗阿猫亲切地拉住我们的手进行勉励和表扬,内容不外乎要戒骄戒躁,更上一层楼。
这种耳朵都已经打出十八层老茧的至理名言,耐久性令人发指。
如此往复循环,我终于笑不出来,空洞地望着轮番做着报告的诸位领导,嘴角慢慢收了起来。
寂寞。
在这个人声鼎沸的礼堂里,我突然觉得令人恐慌的寂寞,好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
是的,我不喜欢这种冗长繁琐的流程。
然而,我更不喜欢,在这个流程中卑微地强颜欢笑的自己。
好想快点结束这种无聊的仪式,好想快点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心情没来由地烦躁起来。
这时候,有人轻轻握住我的手。
徐如唯说,别勉强自己。
这时候,我看清她。
瘦,但很有生气,手劲奇大;冷,但眼神热烈,意志坚定。
我们就这样成了好朋友。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这样评价我的这位挚友:
外冷内热,外柔内刚,好像一只外表看上去已经冷掉的叉烧包,咬一口,却立马有热腾腾的馅子流出来————哇塞!好意外!好好吃!
这个评价被我们班的三“贱”客奉为经典,处处颂扬。
与其说他们在替我的搞笑天赋作宣传,倒不如说他们是在满足自己对冷眼美女的意淫。
A
yway,当事人不介意就好了。
我就说,叉烧包,不,徐如唯,其实是很好相处的。
虽然我们才相处了一年,并且不是一个班级,她也会常常打击我,嘲笑我,但是我知道,她喜欢我如同我喜欢她一样。
我们有很多可以聊的话题,好像对什么东西的看法都惊人的相似。
但这并非我把她视为一生挚友的最大理由。
的确,我们志同道合,意趣相投。
但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旁人看来,我像太阳,她像月亮,一个开朗,一个沉静,一热一冷。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我知道,一切都是表象。
我也知道,自己并不是那样子的人。
一个人,可以掩藏多久,自己的真面目?
还是,已经把自己的真面目,完全地遗忘在了人世之中。
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
但奇怪的是,她居然知道,而且会带着我走出灰蒙蒙的世界。
好像她才是阳光一样。
这种感觉,让我想到了小时候的博士。
冷静睿智,一贯温柔的博士。
我总是能和这种类型的人,成为要好的朋友。
这就是传说中的互补?!
但其实,我还是没有面对自己的勇气。
初三临近毕业的时候,阿唯来找我。
她对我说,“艾心,我们一起考一中吧,四中的同学虽好,对你的前途却没有好处。”
她冷静的分析令我愣住。
我一瞬间的确动了心,想要去往保证通往高等学府的一中。
可是下一秒,我就害怕了。
我没有信心,在新的环境里,作一个忽略别人眼光的普通人。
我隔着衣衫轻轻摸着手上突起的疤痕,摇头说,“不了,我还是想留在四中的。”
话出口的一霎那,好像扔掉了一块我向往很久的宝石,有种心痛的感觉。
然而,我还是这样说了。
阿唯没有勉强我,正如我不强求她留在四中一样。
以她的成绩,绝不是为了升学考回一中。她回去的理由,和她当年从一中来到这里的理由一样,值得她坚持。
我是羡慕她的,有勇气,循着自己的理想和愿望走下去。
我其实,早就失去这个资格了。
中学毕业典礼结束的时候,我们紧紧拥抱。
她终于哭了,说,“艾心啊艾心,你一定要来一中看我。”
我也哭,我早就认定阿唯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我们在从前跑到呕吐的操场边上合影,带着热气的夏天的风吹起我们的裙子,劈劈啪啪打在我们的皮肤上。
她紧紧挽着我,说,
“为什么你是这样外表坚强内心脆弱的小孩子啊?!为什么会是你呢?!艾心,你要是不那么逞强,不那么勉强自己,我看到你的时候,就不会有哭的冲动了。”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打在我的衬衫上。
我多么希望,自己也可以是外表柔顺、内心刚强的动物。
可是事与愿违,我能做到的,只是以我并不坚强的心,来支撑看起来很硬的外壳。
我的脆弱,无论怎么隐藏,在某些人的面前,总是一览无遗的。
比如阿唯,比如博士。
他们就像阳光一样,照耀被尘垢覆盖的我内心的角落。
现在,阿唯就要离开我,回到她来的地方。
那里也是博士在的地方。
许久不见的博士,好不好呢?
在我以为已经忘记你的时候,心里又好像浮现出你的样子来了。
在四中的高中生活,令人快乐到爆。
我想那是因为大部分碌碌无为的兄弟姐妹们终于认清了形势,集体选择了直升本校。然后,爱闹腾的继续闹腾,爱打混的继续打混,一派祥和景象。
我渐渐观察出了一种规律,四中似乎特别适合培养搞笑型的学生,比如,初中已经名声在外的三“贱”客,在高中毫不犹豫地宣称要把规模扩大到了七“贱”下天山……
我发誓,我从一开始真的是要撇清关系做个崇高人士的,可是,开学没几天,这帮痞子就把我拖下了水。直到班主任对我进行了大义灭亲式的批评教育,我才发现,他们居然在当事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自说自话地把我划归为七“贱”之首。
我气得几乎要抽人,结果痞子们一个个躲在教室脏兮兮的窗帘后面,故作娇羞,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深情地叫我“su
su
大人”,就这样,施展了最最无耻的求情招术,成功把我搞定。
我除了无奈苦笑,别无他法。
桑桑,谁叫我这么像su
呢,阳光一样的,好像可以普渡众生。拜托,我哪有那么高尚!
我只是,满足于这种被人需要,被人敬仰的虚幻场景。
这样的日子,和我理想的高中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差别,除了少了阿唯。
我想念她,想念这只能够在举手投足之间洞悉我的内心的美女叉烧包。
每过两个礼拜的周四,我都会收到她从一中寄来的信。我们这样频繁的通信,隔三岔五还要打电话,有时候周末,她会住来我家,有时候会回来四中玩闹,只是我从来都没有去一中找过她。
不仅仅是一中,我对于四中外围的所有地方,都怀着莫名的恐惧感。
阳光耀眼的夏天,对我而言,是最难熬的季节。我避免着一切会和公众接触的机会,坐公车,或者去游乐园。
我日复一日寂寞地骑着我的自行车,沿着河边的小路,上学,放学,或者绕一点点远路,闲逛一下。有时候会在无人的黄昏,一个急刹车,停在寂静的桥边,看看周围的风景。
呵,我始终还记得,10岁的那个夏天,那次远足,那场大雨,以及那种坚持。
可惜,我现在没有什么坚持了。
我只是希望,身上的伤痕可以消失,那样,心里的伤痕也可以不见了。
当我尚沉浸在这样的白日梦中,突然有个小孩子的尖细的声音响起来,
“你看,你看,那个姐姐的手,好恐怖哦!”
我万分尴尬地抬头,看着站在那里畏畏缩缩盯着我的手猛瞧的两个小孩子,不由自主地扯开一个苦笑,有点慌不择路地骑上车子逃走了。
这样的夏日,我的心却像冰洞,深不可测,寒冷刺骨。
我的伤痕,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如同我的人生,永远,永远。
那个周末,阿唯的父母不在家,于是我去她家住。
她的房间一如既往堆满了书,丝毫看不出来如她外表一般秀丽的景致。我坐在书堆里东翻翻西扫扫,然后我突然抬头问,“阿唯,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曾经有个童年好友。”
她轻盈地越过很多书堆,坐在我身边,脸上大有兴趣的表情,“没有啊,是什么样的人?”
我刚想脱口而出,博士,却又咽了回去。
博士,是属于我的昵称,我怀着旁人不得而知的私心,悄悄把这个名字藏了起来。
我说,“是一个志向很远大的男孩子,6岁的时候就决心当个博士,”顿了顿,我又说,“他好像现在,也在一中。”
“哦?!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有点嗔怪地看我,“原来你这么会藏秘密啊!不厚道哦~”
我不好意思地抓头,“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我几乎都要忘了他了。”
“那为什么现在突然说了?”
“那是,那是因为……”我突然沉默起来,“我想起来一些往事。”
一些和博士度过的童年,一些属于完整的我的回忆。
我对阿唯笑笑,“不如我告诉你他的名字,你们可以认识的。”
她摇头,“我不要”,她说,“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交太多朋友的。”
徐如唯,在我不在的地方,大概还是维持着冰山美人的形象吧。她给我的信里,有很多关于日常景象的描写,落叶或者雨水,甚至有的时候会写到窗户上的灰尘,然而,阿唯很少提到一中的朋友。
她常常对我说,一中是个学习的好地方。却从来不说,一中是个交朋友的好地方。
我猜她,会到四中来的原因,的确是发生了什么。但她不告诉我,我是不可以问的。
越是好的朋友,越要尊重她的秘密。
不过这一天晚上,许是因为我告诉了阿唯关于博士的过往,她忽然就松了口了。
夏天的夜空,繁星如织,我们俩一人搬了一个躺椅,用几乎180的角度架在阳台里,舒服地靠在上面,准备这样度过一宿。
直到现在,我还是很喜欢这样子的夜晚,抬头就看得到天空,就好像到了世界尽头,却不觉得害怕一样。
然后,我看到阿唯在她的躺椅上朝我眨眼睛,我笑问,“怎么了?”
她说,“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哦?”我一副竖起耳朵的样子,“关于什么?”
她神秘地笑,“关于我为什么会转学到四中。”
我很白痴地望着她,问,“为什么?”
她说,“因为,有个男孩子吻了我。”
桑艾心的少女时代终于因为徐如唯的坦白交代,轰轰烈烈地宣告来临了。
在此之前,我绝对只是一个,为了莫名的卷入七“贱”的洪流而对男生抱有非性别感情的女生,那种感情,我常常用咆哮的吼出来,那就是,“你们都给我去死吧~”
然而,我终于发现,阿唯的成熟,比我早太多太多了,我那一刻,只能拼命把已经睁得很大的眼睛继续扩大充血。
“那你到四中来,是为了……”
“逃避。”她直截了当地说,省去了我费劲猜疑的步骤。
“那你喜欢他么?”我弱弱发问。
“我也不知道。”
“那为什么又回一中呢?”我的问题越来越多。
“因为,想确认看看。”
呵呵,终于可以展露我还不算太差的智商,“是不是去确认看看你是否喜欢他?”
阿唯用笑来表示对我的肯定。
“然后呢?然后呢?”我几乎爬到整个躺椅的外侧,“有没有什么发展呢?”
她的笑瞬间变得有一点点伤感,她说,“我回来了,可是他却去别的学校了。”
啊,我不由自主露出失望的表情,瘫倒在躺椅上。
阿唯说,“所以啊,很多事情,都是一去就不再回来的。”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
我们的童年,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秘密,也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朋友,然而,一旦放开,就永远失去他们了。
我和博士,其实也是这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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