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山海祭

第八十九章 前事(一)

    
    鹿黎十几岁便离家,再归来竟然是两百余年后,她出走缘由诸多,但如今站在那扇宽宏巨大的正门前,心思里涌动的居然只有祖父苍老的面孔,两百年过去,竟然还那么清晰。
    鹿家乃是宛南世家大族,虽无人知晓天地学院的鹿黎先生与这一族的关系,但鹿韵香的名字,在这一带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是天地学院的紫袍弟子!
    鹿韵香学成以后,并未像其他弟子那般效力于天地学院,传道诸天,反是告了个极长的假,数十年前便回到了宛南,平日里极少出门,因此关于她的一切,便都变得神秘起来。
    越是神秘,越是不可攀,但奇怪的是,鹿族数名长老几次三番提名要鹿韵香接族长之职,但都没有得到鹿绍礼答应,于是这位两百年前便垂垂老矣随时可能驾鹤西去的老族长,愣是占着位置活到了今天······
    他只是个凡人,如何能活到今日?
    于是人们纷纷猜测鹿韵香到底从天地学院带了多少天材地宝来,于是原本高不可犯的宛南疆域首富的大门门槛,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被磨得锃亮。
    巍峨大气的大门下,石阶两旁矗立着两头被雕刻的栩栩如生的貔貅,四名阍人站得笔直,面目肃然,然而鹿黎还是从他们脸上看出了几丝傲气——想必是见多了来拜访的达官贵人,这样衣衫朴素面目也朴素的三人,便不足以叫他们侧目了。
    隐了面目的轩辕重与寅离自然明白鹿黎的踌躇,也不着急——既然来了,难道这姑娘还能转回去?
    她的性子他二人最是清楚,从来没带怕的。
    果然,鹿黎在四名阍人就要出口呵斥之时,拾了台阶,上前便朝大门里走去,一无言语,二无告知,实实在在光秃秃的嚣张。
    四名阍人脑子有一瞬间的打结——从前往后,虽这鹿府大门日日敞开,但谁来这台阶下,不得宣告一声叨扰?
    左门第一人便呵斥道:“哪里来的?这是你随便乱闯的地儿吗?赶紧滚!”
    说话间,另三名阍人也举起手中长棍,架成三叉式,拦了鹿黎去路。
    鹿黎身姿不高,三条木棍在三名壮年男子的摆弄下,正正好叉在了她眉前,差点撞了个趔趄,她转头看了不上台阶的轩辕重与寅离一眼,眼神里都是杀气:你们俩看戏呢?
    那两人面目无辜,对她露出个郎朗笑容来。
    鹿黎一噎,转回头盯着四名阍人,沉声道:“劳驾通传一声,鹿黎请见鹿绍礼族长!”
    四名阍人:???
    鹿绍礼早已不管事,来往的人情礼节,大小诸事,均是代族长鹿游过手处理,在鹿家俨然是新族长了,久而久之,不管是鹿氏族人,还是与之往来的高官大商,均是认为鹿绍礼不传族长之位给鹿韵香的原因,是因为他早就认定了下一代族长是鹿游,因此来来去去许多年,来访的人们拜的都是族长鹿游,极少听闻鹿绍礼。
    今日乍一听,四名阍人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说,不孝子孙鹿黎求见!”,鹿黎不管前去通报的阍人满脸恍惚,只招手站在台阶之下的两人:“你二位,等会儿是要我八抬大轿抬你们进来?”
    寅离抿嘴一笑,率先上了去,与她并肩站着:“我以为你会打进去!”
    鹿黎白他一眼:“这是我家,不是我仇家!”
    她已经两百多岁了,哪里还有当年舌战群雄所向披靡的混账劲儿?
    鹿黎站在门外,心中感叹那逝去的青春,眼目也没忽略三名阍人好奇的打量,便问道:“你们看什么?”
    三名阍人:······
    看什么?
    当然是看长相了啊······
    莫说,这姑娘与鹿游还真真有六分相似——这大约才是那名二话不说便前去通报的阍人真正的心思吧?
    不多时,许多吵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妇人的声音响起:“······慢点儿慢点儿,人又不会跑······”
    也不知她在对谁说,除了节奏越发迅疾的脚步声,没有人回答她。
    鹿黎心思涌动,突然不自在了起来,挺了挺背,咳嗽一下,低声问道:“我看起来怎么样?”
    她平日里自然是极好的,面目白皙,宛若旭阳,只这会儿浑身肌肉紧绷,露出自以为优雅的笑容,活像个被人捏得僵硬做作的泥人。
    轩辕重不忍心打击她,昧着良心道:“很好!”
    鹿黎自我感觉良好,负手而立,在门前摆出了个飘然出尘的姿态,朝着门内看去,一眼便望见被数人扶着,颤巍巍的老人。
    那老人已经极老极老,又矮又小,还瘦,露出来的手臂及脸颊,褶皱极深,像是擀得极薄的皮,晾晒在细瘦的竹竿上,双目不似常人那般清凉,就连普通老人的浑浊都谈不上,蒙着一层灰,看着有些吓人——怎么不吓人?他活了快三百岁了,时光带给他的,又哪里仅仅是长寿。
    鹿黎扯了扯唇角,觉得怎么也拉不上去降不下来,似乎是面瘫了,僵着声音道:“······”
    寅离长叹一声,觉得这个姑娘平时挺能的,到了关键时刻,居然是个这般的怂包······
    他轻轻戳了下鹿黎背脊,一阵尖刀刮骨似的疼痛袭遍鹿黎全身,恍然清醒过来,看着与她记忆中截然不同的老人,瞬间红了眼眶,喉咙里咕噜噜响了许久,才磨出两个字来:“······爷爷!”
    鹿黎话音一出,眼泪便不受控制的往下落,她急急几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坚硬的石面上,呜呜咽咽磕头:“······爷爷,孙女······孙女······”
    她想说,不肖子孙鹿黎回来了,然而话出口,她便觉得自己有何脸面说这话。
    鹿绍礼眼睛其实已经不太灵光,模模糊糊见着个影子,但这不妨碍他辨认,干涸了数百年的眼眶里涌出两滴泪水,伸出手朝前摸去:“阿黎······阿黎······是我的阿黎回来了吗?”
    “哇······”,鹿黎痛哭失声,抱住老人细瘦得如同竹竿似的双腿,哭得鼻脓口水满脸花。
    轩辕重双目有些微红,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亲人们,寅离全程无感,目光在祖孙二人身边扫了一圈,将各色面目看了个完全,嘴角翻起个嘲弄的弧度。
    鹿绍礼已经太老太老,老的即便痛彻心扉,但两滴眼泪便是全部,他抚着鹿黎的头,自然摸到了她的大辫子,拍了拍:“好孩子,咱们进屋说!”
    鹿黎擦擦眼泪,站起身来扶着鹿绍礼往里去,身边一人冷冷轻声哼了下,她抬眼看去,正是她同胞兄长鹿游,看她的眼神一如多年前那般,充满怒气而又充满克制。
    鹿黎没理他,甩给他一个后脑勺便被人簇拥着进了去。
    寅离与轩辕重走在最后,这会儿也没人拦他二人了,正好看见鹿游磨牙的样子,忍不住上前打了个招呼:“鹿族长,久仰大名!”
    鹿游见不得鹿黎,连带着她带来的人也没好脸色,但终归是压着性子,问道:“二位是?“
    这两人身材高大,面目平凡,但通身的气度却远非常人能及,若说是学院哪位高人,又没听说过,若说是鹿黎仆人,那也是在违和,实在是怪极了。
    寅离微微一笑,道:“我二人是鹿黎好友,在下寅长乐!”
    轩辕重抬抬下巴,算是招呼过了:“轩辕厉害!”
    他与寅离可不同,在门外见识了这一大波人对鹿黎的态度,虽说簇拥着老爷子来,又簇拥着去,但他又不瞎,那十数人除了鹿绍礼,恐怕没一个人真心欢迎鹿黎,哪里会有好脸色给鹿游。
    鹿游见轩辕重无礼,自然神色冷淡:“里面请吧!”
    ···
    ···
    “退婚?”
    鹿黎数言炸起一地惊雷,除了鹿绍礼,鹿氏族人莫不惊奇——你道他们惊奇什么,当然是惊奇鹿黎居然有个未婚夫???
    鹿绍礼端坐上首,旁边坐着鹿黎,鹿游等人便只得依次落在客座,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人们神色复杂的盯着鹿黎屁股下的那张椅子,目光隐晦的在鹿游脸上走了一圈。
    鹿游手指紧紧抓着椅子扶手,死死盯着鹿黎:“退什么婚?那婚事是父亲在世时,与祖父一同为你挑选的!”
    他万万想不到,数百年游荡在外,销声匿迹的鹿黎,一朝回来竟然是退婚?她将鹿家置于何地?将父亲置于何地?将祖父置于何地?
    鹿游讥讽道:“鹿黎,你倒本事!阖家一族,你诸事不理,祖父病危数次,你也不见人影,今次你回来,我道你是悔悟了,却原来是这般目的?”
    鹿黎哑口无言,沉默着无法反驳——纵然鹿游再不待见她,但他桩桩件件,说得俱是事实!
    鹿绍礼从进门到现在,一直紧紧攥着鹿黎的手,即便是鹿黎要退婚,他也毫无反应,反倒是鹿游一句话惹怒了他,灰色浑浊的双目朝着鹿游的方向望去,沉声道:“你也本事了,多年不归家的妹妹回来,不说欢喜,倒是先来个下马威?族长在堂,便是家事琐事,也轮不到你来开口!”
    寅离站在门外,并未进门,与轩辕重对视一眼,均是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惊讶——这护短也护得太明显了吧?
    门内鹿游脸色一僵——不仅仅是外人,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新任族长了,现如今被鹿绍礼一言剥去那层并不存在的华丽新衣,内心感受绝不是羞耻二字能够形容。
    站在他身后的妇人面目微动,朝着垂着头的鹿黎看了一眼,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鹿绍礼转回头,问鹿黎:“你如何便想要退婚?”
    鹿黎嘴角动了动,低声道:“孙女有心慕之人了······”
    鹿绍礼长叹一声,正想说什么,门外却进来个人,轻轻柔柔的声音,叫听得人浑身舒泰:“祖父!我听说阿黎回来了?”
    淡绿罗裳的姑娘娉娉婷婷,站在门口好似春日一般,她欣喜道:“阿黎!”
    鹿黎抬眼望去,艰难道:“······姐!”
    鹿倾城疾步踏上前来,握着她的手:“你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鹿黎被她拉着寒暄,里里长长,慢慢的,原本紧张急促的大堂内气氛逐渐缓和,再也没有人主动提及方才剑拔弩张的一幕。
    鹿绍礼年纪大了,坐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就犯困,他嘱咐了今晚要参加鹿黎的接风宴,便休息去了,他一走,三三两两的族老们也走了,偌大空间里便只剩下鹿黎与几名血亲。
    她好奇看着坐在鹿游旁侧的妇人:“这位是······”
    鹿倾城捂嘴一笑,伸出手点了点鹿黎额头:“你啊,还真是万事不关心!这是你苏真嫂嫂!”
    鹿黎:!!!
    她震惊得手忙脚乱,通身摸了一遍,只摸出些个药丸子武器书册之类的东西,没一件拿得出手,有些讪讪的:“那个······嫂嫂······我······我那个来得急······”
    苏真看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心道这姑娘真是诸事不通,便从手腕上抹下一只镯子,上前去给鹿黎戴上,温婉道:“哪有小姑子给嫂嫂见面礼的?我也来的匆忙,没什么准备,倒是这镯子是当年你哥哥送给我的,给你也不算心疼!”
    苏真眨眨眼,余光瞥见鹿游臭着一张脸,失笑道:“你可有什么爱吃的菜?等会儿嫂嫂便叫人去准备!”
    鹿黎从小到大还没戴过镯子,这会儿戴着感觉自己好似捧着个金山,就怕磕了摔了,一边小心翼翼护着镯子,一边道:“我······”
    她还没说话,鹿游已经冷哼出声:“她没什么爱吃的!”
    鹿黎:······
    苏真无奈,对鹿黎道:“你可要见见你的侄儿侄女?这会儿应该是睡醒了!”
    鹿黎瞠目结舌:她居然有了侄儿侄女???
    鹿游又冷声道:“看什么?莫要把我两个孩儿带坏了!”
    鹿黎懒得理他,施施然站起来,对苏真道:“当然要看的!”
    于是鹿黎鹿韵香以及苏真三姐妹,便把手同行,将鹿游甩在了大厅里。
    寅离靠着门,站直了身,对轩辕重道:“走吧,转转!她阖家团圆,估计早把我俩忘到九霄云外了!”
    轩辕重耸耸肩,不置可否。
    寅离站进门,问那浑身浸着阴郁的男子:“鹿兄,可有哪里去不得的?”
    鹿游撇头看了他一眼,道:“去不得的自然去不得,去的得四处都去得!”
    寅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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