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山海祭

第九十章 前事(二)

    
    一个历经风雨而屹立不倒,甚至独占乾坤二百余年的世家大族,虽门楣陈旧,但其实仿若一头巨兽。
    鹿家这头巨兽,便是在这样一个傍晚,在寅离与轩辕重的面前拉开了帷幕。
    不过一日的时间,鹿黎回来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宛南,数得上号的鹿氏外族旁支,俱是奉礼来朝,也不知鹿绍礼怎么想的,竟然同意了将原定在鹿黎回来那天晚上的接风宴挪后一日,于是今日本家大门口便支起了大红篷帐,地上铺了丈宽大毯,仆从们脸上挂着热情洋溢又恭敬的笑容迎接着络绎不绝的来访者,有人在门口唱礼,和着鞭炮声、鼓声、声乐声,构成了一派欣荣繁盛的热闹景象,言笑晏晏的人们来回寒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这个傍晚熟稔了起来·······
    鹿游面容和煦地同一中年男子寒暄了两句,着人将客人送将进去,方才有空隙转头问他身后的仆从,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鹿黎呢?”
    而这场热闹景象的主角,此时正站在被蔷薇覆盖了个密密麻麻的不知名建筑前发神。
    这不是蔷薇花开的时节,但深浅相间的各色绿层层叠叠,将鹿黎面前的建筑物遮了个严严实实。
    轩辕重与寅离打望了一圈,鹿黎没开口,他二人也不好说什么。
    呼~~~
    鹿黎长长出了一口气,转过头指着小山一般的蔷薇丛,道:“这是我父亲的埋骨地!”
    这下,二人更不知晓该说什么才好。
    鹿黎抬手轻轻抚摸着蔷薇藤蔓,拨弄开了些,将内里古旧发黑的墙砖露了出来,食指搓了搓暗绿潮湿的青苔,低声道:“我去大晏的时候,我父亲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这可叫人怎么安慰?
    但轩辕重与寅离都知道,她并不需要别人安慰,因为那些黑暗的扭曲的过去,她已经自己走了出来,现在,她只是想要两个能够让她敞开心扉的友人,低声呢喃那些无人可知的过去与心殇。
    这座被蔷薇埋葬的院落距离正门有些远,但前院人声鼎沸,总还是传了些过来,鹿黎擦擦手,将粘在手指上已经有些干涸的黑泥搓掉,露出个笑容来:“走吧!去得晚了,鹿游又得唠叨!”
    寅离抬步跟上她,笑道:“我们俩看来都没什么血亲的缘分啊······”
    轩辕重走了两步,顿了顿,拧着眉回头看向被蔷薇覆盖的院落,心里有些怪异,但并不是不安——他总觉得那院子里有什么东西,但神识扫去,却空无一物。
    鹿黎转过头,喊他:“看什么呢?”
    轩辕重赶紧跟上,摇摇头:“没什么······”
    寅离瞥他一眼,眼角余光却扫向了宁静清幽的蔷薇藤蔓丛,微风徐徐,一丛丛蔷薇随风起舞。
    寅离敛了眉,目光落在鹿黎翻飞的裙角上。
    宛南的夜晚总是比别的地方来得更早,又因着已经快要入秋,天时变短,因此等鹿黎三人磨蹭到地头时,四周已经点上了灯,烛火摇曳,硕大的沁心园被昏黄的灯光映衬得温柔而醇厚。
    沁心园是鹿家专门用来宴请宾客的地方,白日里亭台楼阁绿树环绕,池塘荷柳,蛙声蝉鸣自然有一番热闹,但其实在黄昏之时才是它最美丽风韵的时刻,沁心园是鹿氏一族花了极大气力打造出来不留一丝人工痕迹的人造园林,占地面极广,天南地北的珍宝与不可多得的奇花异草在圆中随处可见,却并不流于俗套,反而在一点一缀间相得益彰,叫游人无时无刻不升起一探再探的好奇心。
    吃饭的地方自然是在各个亭台里,它们相互遮掩,却又能再任何角落叫人一览无遗,既照顾了宾客吃饭的隐私欲,又兼顾了主人家热闹一堂的主题,疏散而不孤寂,繁多而不紧凑,实在是妙极了!
    鹿黎正要发表一番感叹吟诗一首,四周却突然一亮,天光霎时亮堂了起来,鹿黎遁着光线看去——一颗脸盆大的石头缓缓悬浮升起,小桥流水的沁心园哪里还找得见方才的温柔小意,四周亮如白昼,数百宾客齐齐赞叹羡慕起来:“居然是月光石!”
    “这么大的月光石,可不好找啊!”
    “不愧是我鹿家大族!这整个大宛恐怕也找不出比这更大的月光石了······”
    ······
    鹿黎揉揉眉心,拖着轩辕重与寅离,穿过重重绿树,朝着最高位置的亭子走去,那里是鹿家本家一族的位置。
    鹿黎上了几个台阶,还没进去,便有小侍托起纱帐,朝她作礼:“二小姐!”
    鹿黎头皮一麻——这叫法倒是好多年没听到了,两百多岁高龄,若不是修行有道,如今她跟鹿绍礼长得也差不多,实在是不敢当这二小姐之名······
    鹿黎眉毛动了动,没作声,倒是反手掐了下发出细微笑声的轩辕重一把,也不知掐到哪儿了,身后传来一阵吸气声。
    亭子里坐着七人,分别是鹿绍礼、鹿游、苏真、鹿倾城,还有八岁的侄儿四岁的侄女,还有一名不认识的男人。
    鹿游一见她,便开启了嘲讽模式:“哟,大小姐姗姗来迟啊!”
    鹿黎目光闪了闪,不想跟他争执,鹿游又说话了:“站着干嘛,坐啊!”
    鹿黎没动,八仙桌只剩一个位置了,而她们有三人。
    寅离站在她身后,温声道:“阿黎,我和阿重下去找地方吧!你们这是家宴,我们俩去也不合适!”
    鹿黎一把拉住转身就要走的寅离衣袖,缓缓道:“既然是家宴,那你们要去哪里?”
    于是寅离与轩辕重便不动了。
    没人料到鹿黎会将她两个朋友也带上来,一时有些尴尬,鹿倾城想了想,对着两个孩子道:“童童,你和妹妹能自己坐小桌子吗?”
    孩子太小了,坐在座位上只露出个头,小姑娘更是只剩个发顶,连脑门都见不着,其实大人带着更合适。
    童童早就不想坐这大得没边的大椅子了,忍不住就点头:“好······”
    好字还没说完,便被鹿游打断:“坐好!扭来扭去像个什么样子!”
    这便是不准两个孩子让座了。
    鹿绍礼剧烈咳嗽了几声,低声呵斥鹿游:“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
    他们坐的地方虽然最高,但并不能完全隔绝声音,此方的争吵已经教周边几桌人声音低了下去,大约也是如此,鹿绍礼才没有更严厉的呵斥鹿游。
    鹿黎眼中酝着怒火,在鹿绍礼身上放了放,忍着气道:“加张桌子!”
    她这话是对站在亭柱处的侍女说的,那侍女俯了俯身,道:“是!”
    很快,四方桌被抬了上来,鹿黎扯着寅离两人坐了,正要说什么,那边的刺头又说话了:“呵,真不好意思,今日的菜都是提前预定的,并没有多的!“
    鹿黎抠着桌面,死死咬着唇,眼角通红,想来是气得不轻。
    寅离与轩辕重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偏生没有在大宅院倾轧生活的经验,一时有些面面相觑——这真是亲哥?
    鹿绍礼转过头,朝鹿游道:“开始吧!”
    鹿游两次逞了微风,前日里被拉下的面子找补回来几分,心头畅快了些,便站起身,举杯邀天下:“承蒙诸位今日远道而来参加我族妹的接风仪式······”
    ···
    ···
    鹿黎趴在栏杆上,长吁短叹,道:“所以我一直不喜欢这样的应酬!”
    轩辕重瞥她一眼,知道她心中郁闷,也不知说什么好,便站在她身侧,一起看星星。
    鹿黎眯着眼,指着天上的星,低声道:“我小的时候,我是说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娘给我讲故事,八九不离十都是些的爱情故事,里面的主人公最后都化作了天上的星星!哈哈!”
    她唇角泛起个大大的笑容:“等到我后来都足够大了,还深信不疑!”
    “我娘是大家闺秀,她识文断字,温柔体贴,但是她并不知晓天上的星辰是什么,她至始至终都坚定地认为人死后会化作星辰,继续守护各自所爱的人!”
    “她很好很好,从来不骂我打我,不管我多调皮多熊,她眼里最多就是很无奈!我倒是希望她那时候能够多打打我······可惜她去世得太早了······她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你们说,我怎么就丁点儿我娘的样子都没有呢?”
    寅离转首,看见她唇边极尽温柔的笑意,恍惚间看见了当年站在传道亭里做作的女子,明明是假的,但她装得很认真。
    “我后来想明白了,每个人的命都不同!我娘和我爹,都没那个命······又或者说,正是他们的命,促就了我的命!”
    如果她不是先后失去母亲父亲,她不会离家出走,她不离家出走,便不会遇见祝余,不遇见祝余,她或许早就化作一捧枯骨,哪里能有今日光景。
    说完这句话,鹿黎盯着夜空中闪烁而明亮的星辰,久久不言。
    轩辕重不擅长安慰人,特别是这种陈年旧伤,便提了重杀,越下栏杆,跳进长满枯黄旧叶的湖里,吭哧吭哧拔了几节藕,提起条鱼:“宵夜,吃不?”
    鹿黎双目渐渐撑大,道:“卧槽······”
    轩辕重心道,就算你不吃,你这么骂人也是不对的。
    然而鹿黎的目光并未在轩辕重身上,而是在无尽的夜空,她惊叫一声,指着那片不停闪烁的星空,似疑惑似震惊似笃定:“从······从前的星象图,是这样的吗?”
    她看了许多年,刻印在脑中无法抹去的星空,今日,与从前的每一天都不同!
    寅离探出头,与她看向同一片夜空,唇角死紧:“有东西来了!”
    三人如临大敌——无数的星辰,正自遥不可及的星空另一头,朝着他们奔来!
    不是一颗,也不是七八颗,而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无数颗!
    ···
    ···
    祝余大大的打了数个喷嚏,心道也没分开多久,怎么这么多人想念他?
    人缘好,就是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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