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黎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扯着寅离与轩辕重还没走出内院范围,便开始嘻嘻哈哈起来:“我这是什么命······大概是天妒英豪吧!”
寅离与轩辕重无话可说——这姑娘从前到现在,都与祝余一样充满着迷之自信,而二者在本质上又有着不同,祝余自恋大于自信,鹿黎自信大过自恋。
三人放缓了步子,转过一处假山,迎面碰上了面色慌急步履匆匆的苏真,她来不及收脚,差点撞上鹿黎,被身后的小丫鬟扶住身形,面色由急转忧:“阿黎······”
鹿黎看她脸色,想来方才发生的事她已经知晓了,温声安慰道:“嫂嫂莫急,他与我这般也不是第一回了,习惯就好!”
苏真:······
她朝鹿黎微微靠拢了些,低着声音有些祈求的意味:“他平日里不是这般······近年来老爷子身体一直不大好,吃药也不见效,恐怕小妹拿回来的那些丹药已经对爷爷身体不起作用了······他心里不好受,恰逢你······”
寅离目光转了转,在苏真脸上晃了一圈,余光瞥见轩辕重毫不掩饰地蹙起眉头。
鹿黎眉头挑了挑,脸上挂起个灿烂的笑容:“嫂嫂别多心,婚书一退我便走,不会成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惹他生气的!”
苏真脸一红,正想说什么,身后不远处响起一声怒吼:“走?走去哪儿?谁敢撵你走?”
众人一惊,鹿黎与苏真都朝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苏真脸色煞白,鹿黎却转过头狠狠瞪了寅离一眼——铁定是他屏蔽了老爷子的气息,不然怎么走这么近她都没发觉?
寅离无辜地看向她,与轩辕重倒退了两步。
鹿绍礼被数名仆人扶着,急急朝苏真与鹿黎走来,这几日他精神好了很多,眼神都清明了些,但走急路还是喘,鹿黎与苏真赶忙迎上去扶着他:“爷爷,你这是干什么?我与嫂嫂只是闲聊两句!”
鹿绍礼眼睛一瞪,紧紧握住鹿黎手腕:“乖孙,你不能走!谁都不能撵你走!时间长了,恐怕没人把我老头子的话放心上了,可这鹿家当家的还没换人呢!”
寅离眼睑微微一颤,心道这老爷子是糊涂了。
紧接着,他听见那杀千刀的说话了:“爷爷······”
鹿黎面色为难,但异常坚定,低声道:“爷爷,当家的人是鹿游!只能是鹿游,没有别人!”
寅离:······
姑娘你虽然离开人间很久,然还是插刀一把好手!
他二人背过了假山,鹿绍礼一行人其实是看不见他与轩辕重的。
鹿绍礼有一两瞬间的窒息,僵着脸说不出话来,苏真在旁侧扶着他,埋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
鹿绍礼摆摆手,叫其余人散了,对苏真道:“你也去看看你家那个!”
苏真作了个礼,低头走了。
人都走远了,鹿绍礼才接着道:“······孩子······我知道你志存高远,恐怕是看不上族里这点家业······可是······咳咳咳······”
鹿黎给他顺着气,扶着他朝隐秘处的凉亭去坐下。
”可是如今世道不同了······族里旁支出了许多修仙有道的青年才俊,若不是韵儿是紫袍弟子,我看我这族长的位置都坐不稳······景辉他性子急,又是个凡人,哪里压的住那些个豺狼虎豹······“,鹿绍礼叹息着,目光穿过青葱竹林,不知落向哪里。
鹿游,字景辉。
“不过你执意如此,爷爷也不会强求于你!”
鹿黎从乾坤袋里摸出煮茶的一应用具,挥手聚水,采了林间嫩竹叶里最甜美的汁液贯入壶中,炉火便噼里啪啦燃了起来。
老爷子目光转回,落在鹿黎脸上,慈爱笑了笑,转瞬又忧伤起来:“······从前亏欠你良多······”
“爷爷!”,鹿黎打断他,将干净的茶杯摆了两个,又从罐子里取了些茶叶出来,低声道:“往事已矣!”
鹿绍礼长长叹了口气,似赞叹似难过,叹息道:“你那哥哥,心性要是有你一半······”
炉上水壶咕噜噜出了响声,鹿黎提起,熟练地温了杯,再泡上茶,给鹿绍礼奉上,低声道:“他那样挺好的!”
鹿绍礼眼睛眨了眨,湿润了些,声音有些颤抖:“你······你这些年在外······吃了很多苦吧?”
因为吃了很多苦,所以这姑娘的性子从来就不像个姑娘,也因为吃了很多苦,所以她才会觉得鹿游那样的性子挺好。
鹿黎摇摇头,捧着茶杯小口沾了些,道:“心里不苦,就不觉得苦!”
祖孙俩又闲话许久,在某个时间点突然都没了话,空气便静谧了一瞬间。
就是这一瞬间,鹿绍礼终止了前一个话题,转而道:“我不想活了!”
鹿黎:!!!
她张张嘴,竟然不知该怎么接话。
莫说他,就是靠在假山后的寅离与轩辕重也是一惊。
老人微微一笑,知道鹿黎心中惊诧,道:“我老了!走不动路,饭吃得少,脑子也不大灵光了······事实上你祖母去世之后,我就觉得自己一天天衰老了,然而抛不下你们几个,又强撑着活了这么多年,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如今见到你,也算是圆满!”
鹿黎在得知祝余死后,觉得自己的眼泪恐怕再难流出,可这一刻,她心头难忍酸涩,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活着······对您来说,是这么艰难的事情吗?”
鹿绍礼大约是在出神,此时被她喊回神,低低一笑,伸手去摸鹿黎的脸,她很年轻,芳华停留在了十七岁那年,脸上半点瑕疵都无,甚至比新生婴孩的皮肤还要白嫩,鹿绍礼摸了摸,又掐了掐,才收回手,道:“你现在还不懂!”
“活着当然很简单,可是当人没办法选择去怎样活着的时候,便变得尤其艰难!”
鹿黎不懂,鹿绍礼在宛南是只手遮天的人物,如何能够与无法选择牵连在一起。
但很快,鹿绍礼便给了她答案:“就像爷爷刚才说的,我走不动路了,每顿饭比猫吃得还要少,总是忘事······从前那些小子姑娘们每日里都来请安,我后来嫌烦,便免了!但是我知道,其实他们即便来请安,也是很茫然的——他们是从父辈那里知道这个规矩,又日复一日重复着这样的事情,再以后教个他们的子孙······事实上,他们连为什么这样做,都不知道!“
鹿黎想要说孝道,但鹿绍礼没让她出口,接着道:“那么他们的父辈,又是从哪里继承这个规矩的呢?是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的伦理与道德,如果他们不这样做,必然会受到规矩的制裁,他们的将会承受莫大的压力,失去亲近的朋友,族人的支持,财产,甚至继承权······”
鹿黎说不出话了,鹿绍礼继续说下去:“所以,明知此事,又何必再勉强?况且,我也不需要这样浮于表面的东西!”
“你生了个孩子,你当然爱他疼他,恨不能将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捧到他面前来,孩子又生孙子,你又变成了祖父,隔了一辈的祖孙当然很亲,但绝对及不上自己的孩子!孙子又生孩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到那时,你会觉得自己与他们其实是陌生人!他们不爱你,你也不爱他们!”
鹿黎哑了声音,茫然四顾,找不出反驳他的话来。
鹿绍礼端起已经温热的茶杯,缓缓饮着,道:“阿黎,我所爱的人,都不在了!所以我活不下去了!”
鹿黎抬起垂着的眸,辩道:“您还有我,有鹿游和两位妹妹······我们都是您的孙儿·····”
鹿绍礼摇摇头,知道她已经明白,但死鸭子嘴硬,不妨将话说得更清楚些:“不······阿黎!所有的爱,都是有源头的!我疼爱你们的源头,是你们的祖母!她死去的那天,便抽走了我一半的生命!你父亲和大伯死后,又抽走了我的另一半!”
鹿黎眨眨眼,有些水珠滚落在了茶汤里,强撑着道:“祖母一半,父亲们一半,我们竟然是丁点儿都没有吗?”
鹿绍礼哈哈笑了起来,又引起了咳嗽,有些喘息,道:“不,你错了!你父亲他们的那一半,也是属于你祖母的!”
鹿黎本来伤情,这下也噎住了,脸上表情便有些怪异。
“她十六岁嫁给我,见证了鹿氏一族最艰难苦困的日子,也陪伴我走过了最丑陋无助,低三下四的时光!我的那些好的不好的里里外外,她都知道······然而我爱她并不止于此,大约爱一个人便是到最后,她便变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吧······她鲜活存在的那些岁月,我便存在着,她死了,我也就死了!最爱我的那个人死了,最懂我的那个人死了,会拿着棒子追我满院子的人死了······你懂吗,阿黎?”
鹿黎低声道:“这便是······您同意我退婚真正的原因吗?”
鹿绍礼不置可否,似乎仍然沉浸在回忆里,道:“我的这些子孙里,我最喜欢你!无关乎你的才能或者其他,只是因为你最像你的祖母!”
“我与她定的娃娃亲,她自小就是个秤头子,八岁同她父亲来做客,寻机翻墙来把我打了满头包,叫嚣着不会嫁给我······隔日我便听闻她被她爹打了一顿······”,老人脸上露出个宠溺又无奈的表情,目光重新凝聚在鹿黎脸上:“你很像她!”
“所以严格说起来,我也不爱你,我疼你爱你的种种表象,你可以认为是一种移情!”,这真真是鹿黎人生中听过最深情又无情的话了。
不过她很快便为自己狭隘的思想觉得羞愧,因为老人紧接着道:“其实你们也不是爱我!”
“每一个人的人生,起航于他想挣扎的那一天,结束于他的心灵与世隔绝的那一天!年轻人展眼望高处,俯首降尘埃,或冲或退或盘旋,都是正常的,向前才是人伦,才是大道,我很能理解!”
“我最幸福最鲜活的时光,便是与你祖母在一起的那些年,我清楚地感觉自己是活着的!而我认为自己死去的那一天,是我某日坐在高堂上,孩子们在堂外打打闹闹,满头大汗疯跑尖叫,你的父亲与伯父坐在隔厅里谈论着下一年商会的招商事宜······没有一个人与我说话,没有一个人与我吵闹,没有一个人征求我的意见,当然也没有一个人主动接近我,他们每日请完安,便解开了脖子上的枷锁,得到了自由奔跑的允可······而我就那样高高坐着,从早坐到晚,一日复一日,没有人觉得奇怪,也没有人觉得我会有什么需求或者想法,因为世界的规矩便是,老人都应该是这样子的······年轻人都觉得,他们掌控了一切,能够自己做决定,他们在迫不及待地长大,渴望自由飞翔,就像我年轻时所做的那样,急急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存在与才能······我看着他们明明在我跟前,却与我隔成了两个世界,我便知道我已经死了!“
“······所以您是在跟我告别吗?”,鹿黎转过头,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即便她知道他的眼睛其实只能模糊看见身前两尺。
老人沉默了许久,才道:“不······我是在与我一生告别!你只是个听众!”
······
这场对话终于结束的时候,已经快晌午,老人被扶着去休息了,鹿黎垂头丧气找着了寅离两人:“出去喝酒去!”
三人很快出了府,三弯两道拐找了家装潢雅致的酒楼,老规矩坐了靠窗的雅阁。
中午人不多,店里清风雅静的,小二颇有耐心地跟三人介绍新推出的菜品。
轩辕重如今对点菜已经很有一手,但他看鹿黎的神情似乎并不是很想吃饭,便多点了一坛酒,推杯换盏间,他道:“你亲爷爷和亲哥,对你态度还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鹿黎仰头灌下一杯:“在鹿游心里,我就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抛头露面不是良人的非人子,你要有这种妹妹,估计也跟他差不多!”
轩辕重心道鹿游哥哥对你的定位还是很准确的嘛,只是人实在是太传统古板了些······但是这话要是说出来,估计明年寅离得拿着香蜡纸钱来看他,转了话题:“不过话说回来······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当哥哥的说话那么难听!若不是你哥,我俩能将他轮成渣!”
他提过酒坛,给鹿黎满上:“他那些话,真不是个男人能说得出口的······简直是泼妇和妒妇的结合体······幸好段位还不高!”
鹿黎噗嗤一笑,心情莫名便好了,翻了他个白眼:“他觉得我欠了他东西,当然整天一副······”
她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寅离转头:“怎么了?”
鹿黎目光在轩辕重与寅离脸上转了一圈,沉声道:“你说得对······那简直不像他!”
鹿游虽然讨厌她,但那些话绝不是他能说得出口的,起码,实在不符合他一个当家人的形象,简直······简直像极了一个被抢了心爱之物的刁蛮泼辣大小姐。
寅离仔细推敲了一番,赞同地点点头:“一叶障目!”
接着伸出手拍了拍轩辕重的肩膀,老怀安慰道:“虎子,多亏了你!”
回答他的是重杀煞气重重的尖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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