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山海祭

第九十五章 前事(五)

    
    “这是这个月大通商铺的账册!”,一名年龄约莫六十上下的老人奉上厚厚一摞册子,微微弓腰,便退到了一旁去。
    鹿游揉揉眉心,他已经在书房连续工作了快四个时辰,实在是有些腰酸,但大通商铺的账目今日必须查完,因此便强忍了身体不适,摆摆手:“你先坐着吧,还得一会儿!”
    老人恭敬道:“是!”
    此时已是戌时末,窗外传来咕咕唧唧的虫鸣声,室内却被硕大的月光石照耀得纤毫毕现,鹿游略微有些苍白的脸在光芒的照耀下显得有些薄透,甚至隐隐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册子足有七本,他看得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随着他的手翻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薄的册子在他手中几乎要飞起来。
    “啪!”,一声惊堂木似得声响将已经昏昏欲睡的老人惊醒,他慌急站起身,有些不安:“少爷······”
    鹿游脸上满是怒气,右手捏着方才被他拍在桌案上的册子,手背上青筋暴起,咬牙道:“鹿争鸣真是好出息······”
    老人惶恐弯腰,不敢说什么。
    家业大了,自然是不太好管的,更何况像鹿家这样覆盖着整个大宛的商业帝国,出几个蛀虫,那才是正常不过的事。
    鹿游深吸了两口气,平静了些,淡淡问道:“这个鹿争鸣,你说是谁来着?”
    老人连忙道:“他是家主的堂弟的第六代孙子!”
    鹿游:······
    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来大通商铺三十三家分铺为什么会找这个鹿争鸣来做掌事的了。
    如今他辈分高了,旁支亲戚杂乱,没点本事的在他面前都混不上的眼熟——这个鹿争鸣的曾爷爷还算是个能人,是鹿绍礼为数不多尚在人世的子侄,自然多有照拂,从前也是鹿游的左膀右臂,只是再牛的人,也会老去,因此鹿游曾许诺将大通商铺转给鹿争鸣来管理。
    他以为这小朋友会是个跟他爷爷一般的商业能人,没曾想却是个草包,不过三五年,大通商铺的盈利节节下降,虽然说出来仍旧是盈利,但明显没有达到鹿游所要的标准。
    他想了想,道:“寻个日子,撸下来!”
    老人微微躬身应是,便退下了。
    鹿游出了会儿神,伸手将被他捏皱的册子捻平,长长叹口气,面上也多了些愁——他没说的是,他早在三月前便遣心腹去查账了,账目自然是有问题的,但更有问题的是这个鹿争鸣居然将大通商铺当做自己家后院,他的妻儿子女在商铺里想拿什么拿什么,拿了之后便叫人做账抹平,实在是嚣张至极。
    至于方才下去的这个,安得也不是什么好心,他同是鹿氏旁支,却没得什么才能,只他的儿子有几分才学,账目算得极好,鹿游手中的七本账册,估计便是出自他手,鹿争鸣下去了,谁上来?
    目前来看,鹿游别无选择。
    鹿游点了灯,盖上装月光石的盒子,在影影憧憧的灯火下,目光不知落向哪里。
    鹿黎三人隐身室内,旁观了整个过程,相互传音道:“我看他挺正常的!”
    寅离赞同:“确实!”
    鹿黎叹息道:“走吧!大概他就是看我不顺眼······”
    鹿游对室内还多了三人一无所觉,愣了许久,突然躬身从桌案下抽出个匣子,鹿黎有些好奇,便上前了两步,瞧见他从内里捧出一幅卷轴来。
    鹿游将桌案整理了大片空白出来,才将卷轴打开,鹿黎绕到他身后,只一眼便锥心似的疼痛——画上一对璧人,正是她几乎要模糊了记忆的父母亲!
    鹿黎浑身发抖,连呼吸都屏住了,贪婪地看着画像,唯恐惊扰了什么。
    她母亲死得太早,她其实只能想起个大概模样,但是她父亲去世时,她已经十好几岁了,日日夜夜辗转反侧,自然清晰。
    鹿游小心翼翼,濡慕凝视了片刻,从喉咙间挤出几不可闻的声音来:“······阿黎回来了······”
    鹿黎苦笑了下,心想他必定是要在父母面前消遣她两句,岂料等了许久,都没再听见他下一句。
    不知过了多久,鹿游收起脸上的情绪,将画像珍而重之放回匣子里,灭了灯,朝着书房外行去。
    鹿黎瞧见他关门走了,做贼似的忙将画像再次拿出来,伸手一抹,一副一模一样的幻影在她手中飘忽,她取出一块玉珏,将幻影拓印上,心满意足道:“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她转了转眼珠子,在鹿游书房内四处翻找,寅离问她:“你找什么?”
    鹿黎答道:“我看他还有没有爹娘的遗物!”
    寅离无奈道:“你家又未曾遭大难,你爹娘的东西必定是很多的,但是他一定不会放在人多手杂的书房内!”
    “为什么?”,鹿黎半是不解。
    轩辕重道:“他一天大半时间都泡在书房,放一幅画来睹物思人是正常的,其他东西,我看定是放在什么地方统一保管!”
    鹿黎两眼放光,连连点头,追出去:“对对对!你俩先回去睡,我跟着他!”
    寅离再想说什么,那姑娘已经不见了人影,他无奈道:“回头要是失了窃,他哥多半会被气死的!”
    轩辕重想了想那个画面,忍不住开始同情起鹿游来,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他踌躇了下,低声道:“他哥这是回屋睡觉,她跟着去干嘛?这大半夜的······要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寅离初时没听懂,一下反应过来,脸上表情一言难尽,一时是对轩辕重的猥琐表示尊重,一时又同样有些担心:“······你这发散性思维我有些跟不上······要不,我们去给她拉回来?”
    轩辕重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当,但说都说了,抻直了腰杆,道:“思想龌龊的人看什么都龌龊!”
    ···
    ···
    然而寅离与轩辕重实在是想多了——这俩幼年时,一个是命途多舛的前太子爷,一个是身负魔气随时要嗝屁的贵公子,哪里有时间关心民生大事,那些个风花雪月的东西还来不及入他二人的眼,便被祝余拖进了另一条道上,更加没时间没精力没机会没兴趣,对此多时讳莫如深,觉得谈起这些个东西颇没格调,便束之高阁,束着束着,便高远得似乎再碰一下都是对自己的亵渎,久而久之,包袱便重了。
    然而鹿黎这个祸头子根本没这个心理负担,她虽比寅离两人小,但自由博览群书,该看的不该看的,看得懂的看不懂的,反正在她长大后都融会贯通了,随着年龄增长,这些个事在她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传宗接代么,有什么好羞耻的!
    反正今日她是铁了心要从鹿游手里抠摸点什么出来,便一路隐身跟了去,她心想:便是你与嫂嫂要办点什么事,我蹲远一点不就行了?再不行,我遮了眼,堵了耳朵,封了六感,跟那院中石头有什么区别?
    鹿黎坦荡得叫人震惊,但不论是她前头走的鹿游,还是寅离轩辕重,都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
    鹿游的院子距离书房不远,但走路还是要半柱香的时间,他没提灯笼,也没小厮跟着,在幽深的黑暗里,身形显得越发挺拔。
    咦?
    鹿黎有些疑惑,因着鹿游并没有像她或者轩辕重那样恶意揣测回他自己的院子与他媳妇来点什么,而是七弯八道拐,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鹿黎心里欢喜,觉得鹿游这肯定是去私藏父母遗物的秘密基地,激动得难以自持,连忙跟了上去,只是没走多久,她便有些愕然——鹿游去的,竟然是他们从前居住的旧址!
    鹿黎脚步有些迟缓,鹿游便转了个弯不见了,顿了顿,她抬脚又追了过去。
    黑夜越发深沉了,蝈蝈的鸣叫声与蛙鸣声此起彼伏,孤高的楼宇在黑夜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幽深,竟然分了些层次出来,叫人将那些清宫檐廊的角宇看得分明,鹿黎盯着那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院门,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鹿游推开门,很快掩上,消失了。
    鹿黎翻身上墙,落下地去,却被耀眼的光芒刺了个生疼,她眯了眯眼,将生理性的泪水眨了去,朝四周望去。
    这一望,直将她惊了个趔趄——碧蓝的晴空下,鹿游站在院子里,手里提着个灯笼,正朝内院行去。
    她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忍不住回头看向院子外,院外蓝天白云,数只鸟儿叽叽喳喳在竹林里飞来飞去,将竹林扑腾得沙沙作响。
    鹿黎对于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本来就怕,只是这么些年过去,修行有得也算得是个高人,平日里不显,这会儿只剩下她一人,又是这般诡异的境地,她竟然无可遏制的胆战心惊起来。
    这大半夜的,进屋就变天,变天不说,鹿游手里提着个灯笼干什么?话说灯笼是哪里来的?
    她瞅瞅鹿游手中的灯笼,白色,八角,绘了各色花鸟,样式有些古旧,没看出奇怪或出挑的地方,但她就是莫名觉得害怕。
    鹿黎忍不住发散性思维,从前看过的奇异杂谈从脑海的某个旮沓深处飘出来,将她大脑塞了满满当当,她喉咙发干,忍不住吞吞口水,两条腿直发颤,但还晓得传音给寅离与轩辕重,传了半天,一点回声都没有,她两眼泪花花,估摸是不行了······
    就这么会儿功夫,鹿游在前方行走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她连忙拔腿追过去,就差高呼一声救命了。
    ···
    ···
    寅离站在院外,看着鹿黎翻墙进去,有些愁:“算了······让她自己折腾吧!兄妹俩的事儿,我们掺和也不好!”
    轩辕重深以为然,反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也爱莫能助。
    于是这哥俩甩甩手,饱含深情地对鹿黎的家事发表了一番来自肺腑的感慨,一前一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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