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璃

    
    四年后
    玄初从竹屋走出来，看着屋前那一片盛放的桃花林，一时间百感交集。
    距离那次事件已过去三年半，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日的惨状，耳畔终夜萦绕着师父师弟所有人的质问。他们逼自己杀掉桃夭，他们在耳边叫嚣、质问，为何不杀掉那个魔女。
    他闭上眼，耳边传来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一声声“和尚”直达心底。
    那时，桃夭昏迷了整整一年，他就带着她走遍大江南北，寻遍名医，找尽各种灵草，终如愿。桃夭醒来，他们就来到这处与世隔绝的地方。他明白桃夭的力量恐怖，一旦失去控制，她会变成预言中的魔女。明明她那时候命悬一线，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让她死亡，可自己偏偏……所幸的是桃夭醒来后不记得很多事，她只记得关于自己的事，幸好，幸好，真的幸好。
    “和尚，你在哪里发什么呆？快来帮我！”
    少女动听的声音传来，玄初睁开眼，少女不复幼年时的稚嫩，模样未长开来，已初俱几分倾城之色。此时少女着一袭素色的衣裙，下摆湿答答的，怀里抱着两尾成年人手臂粗的鱼。
    “和尚，”一尾鱼从少女怀里掉落在地，少女见玄初还未前来，有些嗔怪道，“你怎地还不来帮忙？”
    玄初有些无奈，走到少女面前，弯腰拾起那尾鱼，道，“今日怎么又去捉了鱼来？”
    “自然是吃啊！”她把自己怀里的鱼放在玄初的怀里，说道，“和尚，你真小气，一月只许我吃两三回肉，我要长不大的。”
    “夭夭，别闹，我们出家人怎能……”
    “怎能杀生是不是？”桃夭打断玄初的话，继续道，“你说的话都不变样，可是不也有话说‘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吗？”
    “你啊，歪道理一大堆。今日不行，不许杀生。”
    “啊――”桃夭听到玄初的话，脑袋耷拉下来。
    “今日是你生辰！随我去放生！”
    “啊？好！”桃夭开心的抱着鱼，往桃林外跑，“快点，和尚！”
    玄初看着桃夭雀跃的背影，眼里满是宠溺。
    每逢桃夭生辰时，玄初都要带着她出山，去到山外的一个小镇里，任由她吃喝玩闹。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若玄初知道今年会让桃夭遇到他，他恐怕宁愿自己杀生也不愿她遇到他，而他也因此到死都还在自责、后悔。可惜有些人命中注定相遇，终究没法阻止，就算干预了，也还是会相遇，只不过是时间、地点换了而已。
    在去山外的小镇上，桃夭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玄初大部分都是在倾听，偶尔会回答一两句。唯一肯定的是玄初看向桃夭的目光是温柔、宠溺的。
    玄初他们居住的山外有一个叫月亮镇的小镇，据相传小镇每逢月亮是半弦月时，村东南的月亮泉会喷出清澈、甘甜的灵泉水，能活死人、肉白骨。也有传说说的是一位老农在月缺时救了一位重伤的女子，后面女子伤好，告诉老农自己是月神，感念老农的救命之恩，便让老农家的泉水在半弦月弦变成灵泉。而老农靠着那口灵泉修炼成仙人，那口泉水也留下了。
    传说是怎样的，无法认证。
    “和尚！”桃夭与玄初终于走到了小镇口，月亮镇里面没有以往的热闹，听不见一点声音，不过小镇门口的那两棵树挂满了各色各式灯笼与红丝绸。
    “和尚，怎么没人在？”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桃夭不免露出几分不常有的少女的娇嗔，“都不能吃李大娘家的面了。”
    “许是有事。不若我陪你去月亮泉看看。”
    “好！”听见玄初松口带她去月亮泉，桃夭眼睛亮晶晶的，立刻拉住玄初的手臂就往月亮泉那边走。
    月亮镇外，又迎来了一些尊贵客人。不过，此时的客人似乎有些狼狈。
    “公子，您还好吧！”一名侍卫小心扶着自家，心里虽然颇有微词，到底面上不显露出来。
    “他，还没赶来？”
    侍卫自然知道公子说的那个他是谁，又见公子面上一点担心的表情都没有，心里更是对他不耻。
    “回公子，还未。”
    “嗯。”死了才好，免得刺眼。
    一行人走进月亮镇，才发现这里空荡荡，竟无一人。
    “禀公子，”先前那名侍卫自然看到了公子的表情，不情不愿地说道，“今日乃是月亮镇的月神祭，每年今日镇中无论男女老少皆要去月亮泉。”转眼见公子一个眼神扫过来，复解释道，“几年前，曾在此停留数日。”
    “嗯。”公子仅“嗯”一声，并未有其他，侍卫再有不满，也不敢表露出来。公子有些心不在焉，思绪飘远。他并不想来这个无关紧要的小镇，可那人说这里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让他务必来，他对那人深信不疑，因此才放弃留在王都里，不免万里来到这样一个小镇。
    侍卫们对他不满，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没有表露出来。每日装作毫无作用，一副没见识的模样，处处示弱。说来也是巧，他是当朝皇帝流落在外多年的嫡长子，直到十一岁时才被接回皇宫。身份的转变，皇帝的疼爱，让他一朝感受到父爱和家人的温暖。要不是发生那件事，他永远不知道他的父皇从来将他视为儿子，他不过是父皇为他的真正的好儿子树立的挡箭牌。他自己的身份，他母族的身份，让皇帝不得不寻找他。事实上，他的好父皇早就找到他了，不过却任由他流落在外，饱尝人心冷暖。若不是舅舅恰好路过，恰好看见他……他的好父皇估计会任由他死在外面。不过，不急，他会送他的好父皇一份大礼。
    “如此我们便去凑凑热闹！”
    “公子，您的伤……？”
    “我不管，本公子要去！就要去！”
    “是！”果然是个不中用的，竟然不顾伤和拼命护着的侍卫兄弟们，侍卫叹了口气。带着公子去月亮泉。
    “月亮祭？”听到李大娘的娓娓道来，桃夭对这个月亮祭更感兴趣了。
    “闺女，今日可要好好的耍一耍！”李大娘是个爽朗的妇人，与相公自然恩爱非常，膝下五子，李大娘夫妇喜女多年不得，乍见如此活泼可爱的桃夭，心里几分喜爱。再加上后面知道了桃夭的身世，同情之余，更多的是怜爱，一时间将桃夭视为已出，若不是顾忌桃夭居住山里，又与玄初情分非常，她都想将她带回家中疼爱。如今，将桃夭认作干女儿也不错。
    “夭夭啊，不若你搬来与干娘一起住？”虽然被拒绝了许多次，李大娘依然不死心，尤其是她见桃夭又瘦了一圈，又想玄初不仅是男子而且还是一个和尚，如何能照顾一个娇滴滴的姑娘。
    “干娘，我不过是长高了，自然看着瘦些！”
    “我看分明是瘦了，是不是那和尚不给你肉吃！哎呦，天可怜见的哦，把我闺女瘦成什么样了。”
    “真的没瘦！”桃夭听见干娘的话，为了证明自己没瘦，手舞足蹈的比划，自己是长高了才看着瘦的。
    “行了，带着夭夭去吃点东西吧，不是给夭夭准备了生辰礼物吗？”李大娘的相公实在看不过眼自己娘子的作派了，只得说话阻止娘子继续说下去。
    “是啊，夭夭跟干娘来。”
    等桃夭被娘子带走后，李大娘的相公又转向玄初道歉。
    “无妨。”玄初神色淡淡，看不出其他，李家相公也不再说什么。
    桃夭有李家如此爱护，玄初十分感激，他只希望桃夭能一直这样开心、快乐生活下去就够了，对于李家人对桃夭的爱护，他怎会不满，他巴不得所有人都对桃夭好，不会对喊打喊杀。他玄初自己养大的孩子，他很清楚，桃夭再善良不过了，心思也单纯，别人对她好，她就加倍的对他好，别人对她不好，她就念着他以前的好。那孩子如此单纯、善良，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疑虑了，若说之前毫无任何疑虑那是假的，但今日他的疑虑被彻彻底底地打消了。
    能被月亮泉承认的人，无一不是心思干净，善良之辈。月亮泉可以窥见人心，洗涤心灵，玄初也是以前偶尔得知。他当年带桃夭来也是存了心思的，若桃夭假装失忆，利用月亮泉可帮桃夭洗刷心灵；若真的失忆了，他更要用月亮泉帮桃夭洗涤心灵，没想到根本就不用月亮泉，桃夭本就天性善良。上次估计也是被师父他们逼急了吧，玄初不想再想过去的事。
    夜晚降临，月亮泉周围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灯笼被点明，每一棵树上都被装饰得美丽，小镇上的人盛装出席。真正的月亮祭他们昨日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的三日只要尽情玩就可以了。
    月亮祭后三天，人们盛装聚集到月亮泉周围，装点小镇，一起在月亮泉的见证下放天灯，或是河灯。当然这三天最重要的是让未婚男女相互认识、交流。未婚的女子手中拿着自己绣的荷包，看上谁就给谁，那男子如果答应了，就接下荷包，再将自己手中的红绸给对方就可以了。别的人见了，自然知道他们已经是一对了。
    当下，桃夭握着李大娘给她的荷包，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由于她的年龄，模样虽然还没长开来，但已初见端倪，所以李大娘把自己的几个未婚的儿子派出来，一来可以保护桃夭，二来也可帮桃夭把把关。那些个人，可配不上她李大娘的干女儿。
    “夭夭，你慢些！”李大娘的四儿子提着灯笼，看桃夭在人群中穿来穿，一脸担忧。
    “四哥哥，你倒是快些！”桃夭转身和秦然之说话，没注意前方，这一不小心就撞到人。
    “啊？对不起！”
    骆竟盯着眼前的桃夭，那个被他隐藏起来的记忆，像洪水泛滥起来。他的眼睛因激动变红，心里却十分复杂。那个被他放弃、背叛的少女，会是她吗？
    “这位公子，抱歉，是小妹莽撞了！”秦然之上前把桃夭护在身后，向对方道歉。
    “无妨！”不知为何，骆竟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一丝愧疚。他的十一除了他，没有任何亲人。这个少女不过肖似十一罢了。
    “多谢！”秦然之赶紧带着还在发愣的桃夭离开，他一看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不简单，绝对不是他们可以惹得起。
    从撞到骆竟，桃夭就处于一个放空状态，看到那张脸时，她心底涌出一股巨大的悲伤，隐隐夹着怨恨。
    “为什么恨我？”她喃喃道。秦然之把桃夭带着一个人少的地方，发现她已泪流满面，眼神空洞，不停地自语。
    “为什么恨我？为什么？”为什么背弃我？
    “夭夭，夭夭，夭夭。”秦然之叫不醒桃夭，又不敢走开，焦急地来回走，心神全放在桃夭身上。他感受从桃夭身上蔓延出来的悲伤，已经快要窒息，他得咬牙向家里跑去，只希望赶紧叫来玄初。
    “为什么恨我？”桃夭泪眼朦胧中，抓住一个人，不停地问。
    “没有恨你！”被一个女子突然抓住，虽然她可能还是一个十三四的少女，幽濯有些不耐烦，毕竟他一向不是有耐心的人。可当他看到少女苍白的面容时，他脱口而出。
    “没有恨你！”
    “真的吗？”
    “真的没有恨你！”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安慰一个陌生的人，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女子，他不是一向最恨女子近身吗？但他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想看叫她流泪，不想让她难过。
    幽濯轻声安慰着桃夭，将遮住她面颊的碎发轻搂耳后。
    “夭夭！”玄初赶紧把桃夭搂进怀里，轻轻拍打她的背安慰。闻到熟悉的味道，桃夭本来被幽濯安慰的有些冷静的心神更是镇静下来。只是紧紧环抱着玄初腰部的双手泄露了她的情绪。
    待秦然之气虚喘喘地跑来，桃夭已在玄初怀里睡着了。乍听见秦然之说桃夭的情况，玄初慌了神，脚下运上轻功赶来。
    这么久来，他第一次见桃夭情绪波动如此之大。心慌意乱之余，他又有一丝害怕，害怕桃夭像上次一样爆发，伤害到所有人。幸好，幸好一切都好。
    幽濯一见玄初来，就离开了。那么紧张她的人，一定是亲人或者亲密的朋友。再者他也没有理由留下来。
    他来月亮镇，无非是得到消息，他寻找多年的人在这里。没想到最终还是空手而归。
    我的小十一，你会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