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上村坐落在大山垭口上。汪支书的家在垭口前面,村道就从门前经过,其余村民的房子,错落第次摆布在路旁坎下。大多数房子都是一楼一底,钢筋水泥现浇房盖,墙身图一色白色涂料,画上方格子。村民们一出门,抬头就看得见支书家的房子,支书有什么指示,喊哪儿都听得见。方副乡长告诉我,别看是个女将,确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在乡里的大会上,乡长作报告时下面有人呱啦呱啦讲小话,乡武装部长站起来吼都吼不住,她一上去发言呀,鸦雀无声。方副乡长还告诉我,前不久,县里李书记来考察,就把汪支书口授的当好支书三大件一字不漏记在本子上,说要在全县四级干部大会上宣讲,让全县七百余个支书主任都见识见识。
“哪三大件?说来也让我见识见识?”我问。
方副乡长摇头晃脑,数说起来:“第一件,有才,报纸文件能读还不行,理解了也不够,主要要融会贯通,巧妙结合实际给村民讲解,把要求落到实处,这才是真本事;第二件,有人,家族中,亲戚中,朋友中,都有联络,关系要铁,听话,信得过,召之能来来之能干干之能成,这样的人少了不行,人虽然多但上不了前同样不行;第三件,有钱,无论乡里面区里面县里面或者再上一层的干部来了,来多少算多少,扯开桌子板凳,三五桌随时上,七八桌也不难,热菜冷盘煎炸炖炒样样齐全,鸡鸭鱼肉端出来摆起,瓶子酒高级烟随便放……”
我说:“第一件第二件都有一定道理,也讲得过去,但是这第三件我就不敢苟同了,当干部最重要的还要讲奉献精神,办事能力,提倡勤俭节约。”
方副乡长说:“部长是理论家,说的都不会有错,但现实生活很残酷啊,比方说眼前吧,你我都饿肚子了,改到吃饭的时候了,可是有谁站出来问一声部长饿了没有?没有吧,那还是你大部长挂钩蹲点村呢。”
我搔搔头顶说:“这不要紧,我有准备,早餐就多吃了点,还不算饿。要是一下来就给村里面增加负担,我这心里也过不去。”
方副乡长说:“当然,部长身上有精神的力量,我们就不行了,我们还是要靠物质,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里慌。”
驾驶员留在车边打理,我和方副乡长说着话已靠近汪支书家了,树林里突然钻出几个小孩,手头拿着棕榈叶编制的鞭子,冲着我挥舞,叫我躲避不及,方副乡长忙上前驱赶,孩子们一边回退,一边轮番说:“支书不在家。”“支书去看连福爷了。”“连福爷的肩膀上长了个大包。”
方副乡长叫住了其中一个孩子,问:“说什么?汪支书不在家?谁看见她啦?”
孩子眨巴眼,更多的小孩围了上来。
“你们谁能告诉我,连福爷家在哪里,远不远呢?”
孩子歪头看我,说:“也远也不远。”小孩们互相说了几句小话,并不理会我的意思,跳下坎,跑树林里去了。
整个村子都被树林掩盖着,树林里响亮着鸟的鸣叫,小孩清脆的呼唤,此起彼伏,传去很深。
我问方副乡长:“支书不在,还有村主任嘛。”
方副乡长嘿嘿笑了,说:“一肩挑呢。”
我也笑起来,才去过的我的点上,不也是这样么?
我们刚在汪支书家的台阶上站定,外面来了一个揹娃娃的姑娘,二十出头,头发高高地挽在头顶上,姑娘抬头看着我,笑着说:“领导来啦。”
我赶忙回答:“来了。”
方副乡长则主动迎上去,帮助她放下背上的娃娃。这姑娘有一米六以上的个儿,把娃娃放下以后,很好的身材就显示出来了。我惊叹山里的水土和气候,养育了这么鲜见,端正,挺拔的少女。
我问:“你揹哪家的娃娃?”
姑娘脸红了,把娃娃的手衔在嘴里。方副乡长竟然噗嗤笑了。我一下子明白了,是她的孩子。我又一下子疑惑了,生过孩子的女人,无论如何不会有这样姣好的身材和姿态。
刚进堂屋坐下,又来了一个汉子,四十来岁,板刷头,浓眉,自我介绍是会计。说汪支书去看一个生病的老党员,那老党员家里就两老,孩子都不在家,所以村里面的干部轮流去看护,帮他们理一下家务,做点茶饭。我问着老党员之前是村干部吗?会计说不是,就一个普通党员。我听了颇有感慨,我们单位就有一个离休老干部,也是老两口,他也生病了,长期卧床,之前我提建议,单位年轻一点的通知,包括我,我们大家轮流着,每周去陪陪他,也帮着做点家务。没有得到同意,并不是什么领导干部,没必要这么重视,他夫妇都有退休费,如果需要有人做事,可以找家政公司派人去做,我心里很难过,他们不去我去,不是每周,但经常。我现在上任了,有了做决定的权利,我回去后,就应该给大家说梁子上村这件事,然后就安排落实,村里都做得到,我们就做不到?
会计向我介绍了汪支书的儿媳妇,名字很好听,叫郭爱丽。她还是村团支部书记,最近又刚刚入了党。支书儿媳妇用那样的眼神看了会计一眼,纠正说还没有批下来。会计说那还不是神龛上的粑粑,垛起的嘛。会计继续介绍,支书的儿子,爱丽的老公,在东北打工。我正要问在打什么工?爱丽说:“春叔,你杀鸡,我切菜。”要会计帮助她把娃儿重又揹上。那背扇板上是手绣的喜鹊登梅,五六样颜色间配的很协调。会计做这事有点笨拙,那背扇就往下掉,于是方副乡长又上前,伸出了手。她一边扎带子,一边说:“谢谢了。”
我闻见一阵奶香,孩子嘴里发出来的,刚才郭爱丽抱在怀里,简单让吸允了几口,在背上还咧着小嘴打嗝呢。背扇上的喜鹊有一只豆粒般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树林,想飞下来。背扇带轻勒出她身上的柔好的线条。
小郭揹着孩子几进几出,我们就混熟了,随便说起话来。
“你不是本村人吧,”我问。
她只是笑笑。会计蹲在吞口边退鸡毛,偏过脑袋代答:“她是凉水井村的,不远,就在那片杉树林背后。”旁边早挤占了几个小孩,一个穿小西装的娃娃说:“凉水井里头的那股水好得很,比农夫山泉一样甜。”
会计扬甩着沾了鸡毛的手说:“去去去,话都不会讲,胎毛娃娃,晓得那样?”娃娃们退避着,呲牙咧嘴还嘴:“胎毛会计,多管闲事。”
小郭又给我们添了茶水。
方副乡长喝下了,咂砸嘴皮:“我感觉这开水不一样,是不是你从凉水井带来的哟。”
小郭说:“还不是,还是梁子上村的山岩水。”
方副乡长说:“那山岩水很小呀,满足不了全村人畜需要呀。”
会计说:“已经讲好了,从凉水井架设一条水管,把那里的水抽上来。”
“真的吗?我怎么没听说?”
“这就是我们爱丽的风格,做事不用声张,低调呀。”
“还真的与你妈风风火火的风格不同呢,怎么谈的?”
“还用的着谈?我们郭爱丽回去一天,不到晚上人家就答应了,还送五百米水管,都差不多一半了。”
“怎么?同意你们取水,还要送水管?凭啥?”
“就凭我们爱丽长得……是个人才呢。”
小郭朝会计做了一个扔菜叶子的动作。旁边小孩讥笑:“胎毛会计,让你多嘴。”
“去去去,屁娃娃还学着记仇。”
大家都笑了。我还想着架设水管的事,去了一天就谈妥,肯定有什么关系,我就想问一下,郭爱丽的父母在村里是干什么的。
方副乡长很知道我的想法,主动给我介绍,郭爱丽的父母在那边村里都是普通农民。
或许村干部和他们家是亲戚关系,我继续这样想,突然感觉有哪点不妥,因为小郭虽然面带微笑,但眼光已经移开,追随着跑来跑去的的孩子。
我主动化解气氛,问:“小郭呀,去过东北没有?那里怎么样?冰冻三尺呢。”
她笑说:“其实东北冷的是皮,我们这点冷的是骨头。”
方副乡长说:“依你这样讲,东北就比这儿好,可为啥不在那边住,要回来?”
她笑道:“这要问我家妈。”
“衣胞之地呀,说啥也得回来,是不是?”
会计道:“爱丽说的领导没听懂,这主要是她婆婆汪支书,她要爱丽回来的,说,你们在那边条件不好,精力不够,留一个在那边,一个带着孩子过来,我帮着领。”
方副乡长道:“孩子带大一点,交给婆婆,就又可以走了。”
会计说:“走?不可能啰。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没听我们汪支书说了,我文化没我家爱丽的高,她来帮我提高一下,要解决好多难题哟。”
方副乡长道:“这样就好端端把人家小两口拆散了?汪支书要不得。”
“什么叫要不得!要得得很。汪支书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要干的事太多了,爱丽一来呀,嘿,她轻松多了。”会计道,“爱丽呀,最值得她这个婆婆骄傲了。”
小郭轻轻摇头,对会计的公开捧场不好批评,没办法,把娃娃抱正,对那张小脸做着怪相。
穿西装的小孩靠近来,指着会计手里的物体,说:“鸡胗皮,小娃娃不消化,打成面来吃,一天就好。”
会计扬手:“屁娃娃,啥都懂,滚开。”
“没你懂,你是屁会计,财神爷,腊月二十八,给你上高香。”
会计自己也被逗笑。
小郭笑着说:“这些娃娃懂事,看见小车过去,就互相传喊。有干部来了又走了,他们就追,干部没有下车来,娃娃们会认为自己失职。”
娃娃们开始对我还不熟,远远地观察我的动态,互相抢夺手上的玩具,叽咕开着小会,时间过去,他们逐渐胆大起来,一步一步靠近了我。我承认我看到的现实是,农村的娃娃不能跟城里的不能比,这样大的小孩,在城里这个时候,刚好是从幼儿园里出来,家长排成两排在门口期盼的眼神。每个孩子都要被世无双眼睛注视,而在这里,这些孩子自由散漫,树林是他们的幼儿园。
我朝他们招手:“你们在哪里读书?”
有小孩道:“我们读的是耍门大学。”
“什么?厦门大学?”
方副乡长解释:“耍门,大学,玩耍的耍,门槛的门。”
“嘿嘿,你们还真幽默。”
孩子们主动搭讪:“我们要有新学校了。”
“新学校?在哪里?”我四处张望。
会计举起手臂,伸出一个指头,朝树林旁边的方向指去:“那一片地好,向阳,平坦,修建学校最适合。”
孩子们吵嚷起来:“快点修,快点修。”
小郭说:“快了,快了。”
会计说:“不光娃娃们着急,那几个村都在催逼了。”
西装孩子挺胸站出来,说:“圊林村不同意呢。”
会计朝他挥手,水滴打在孩子脸上,孩子扯西装吊角擦了:“淋湿我圊林村也不同意。”
孩子的话让我诧异,在梁子上村建学校,有几个村在催逼,而圊林村不同意,这是怎么回事?方副乡长也不清楚这事,他分管着教育呢。
方副乡长就问了:“修建学校,你们是有打算还是……”
会计说了:“周边五个村,有四个村都同意了,而且还积极得很,就差圊林村了,做了几次工作,就是不吞钩。”
“这可不是小事呀。汪支书怎么想的?”
“汪支书的原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建校的相关政策程序……”
会计不说话了,朝郭爱丽看。
郭爱丽不慌不忙说:“政府为了早日实现两基攻坚的目标,针对我们边远山区提出来,要动员一切力量,开门办学,集资或引资办学。我们只要上报了,一定会批准的。目前我们的打算,要把该做的事做扎实,该准备的材料准备好,土地啦,资金啦,师资力量啦都落实到位,这样上报以后审批起来顺利,不至于反反复复。”
为了印证郭爱丽的话,会计举例说了,马王镇学校搬迁,基础打好了叫停,砖墙上了一半又叫停,不是城建就是土管,校长都下跪了。
会计说的这个事我知道,我告诉他,事情已经解决了,主要还是缺乏沟通,校长眼见开学要耽误了,是很着急,下跪的事,是讹传,不要随便相信。
“你知道两基攻坚?能说出来内容吗?”我问小郭。
“基本扫除青少年文盲和半文盲,基本普及九年义务制教育。”她背诵一样说了出来。
方副乡长接着道:“不完全,还要在前面加上在全县农村。”
我笑起来:“够了,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你读过哪点?”我又问。
“她读过县一中的高三。”会计说。
我的脑子里排列起县城中学在万寿山腰上的雄姿。眼前这个藏在树林里村寨,因为有一个那所学府的肄业生而变得清雅宜人。
“没考大学?”我略带遗憾地问。
会计抢着说:“不用了,读什么大学,再读几年,把大好时间都耽搁了。”
方副乡长打断他:“读大学耽搁时间?这是什么逻辑?”
会计不甘示弱:“爱丽她学到手的东西,来到村里正适合发挥,她要是再多读一点,我们村里就用不上了,那她也就回不来了,好端端我们流失了一个实用型人才,多大的损失呀。当下村里要搞自来水,要修大路,要建桥,要搞发展规划,还有……”
有孩子在后面接嘴:“还有并村。”
会计跑过去,扬手巴掌追着孩子就要打。小郭赶紧叫住了:“小娃娃随便说,谁拿它当真呀。”
孩子的话我是听到了,会计的气愤我也看到了,就因为提了并村两个字!我想起了在圊林村,妇女主任小心翼翼地问了这个事,说是支书叫来问的。似乎支书耳闻之后急着要做印证,而这边却连孩子都在嚷嚷,看来这个事非同小可。我想我应该当真,收集信息,掌握舆情,对我们工作方法选择,决策依据参考,作用不容置疑。
我问方副乡长,村镇建设管理这一块归不归他管。方副乡长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他说:“基层组织建设党委在管,书记负总责,副书记亲自抓。”
“那就是说……”我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小郭抱着的婴儿哭叫起来。会计说:“他是不是饿了?”小郭说:“不是饿,可能是气候,闷着了。”一边起身,抱着孩子走出去,在吞口上轻轻摇晃,回头对会计说:“春叔,娃娃不饿,可是大人不同,不等了,开始炒菜吧。”
会计说:“不等你妈啦?”
小郭说:“不等了,让我妈多陪连福叔点时间吧。”
会计丢掉烟头:“好嘞,我们一鸡三吃,白壳辣子鸡,宫保鸡丁和竹笋炖鸡。”
小郭说:“我去通知开车的师傅。”
也就半小时多点,菜就炒好了。小郭带又带了两个邻居陪我们喝酒。
小郭拿出了玻璃小酒杯。会计和邻居说,你不是从东北来的吗?还用这个?用碗!除了小郭,是男人面前一人一碗,斟满了,都举起杯了,异口同声喊道:“干!”
因为是饿肚酒,很快我就晕晕乎乎了,方副乡长更厉害,手舞足蹈,靠近郭爱丽的胸前,想亲一下汪支书孙子的脸,被会计强拉回来继续碰杯。
喝酒什么时候停止,我们怎么上的车都没印象了,半路上被风一吹才醒过来,我问方副乡长,清醒没有。他说一半清醒一半迷糊。
我谈起了今天路过和驻足的连个村,拿这连个村作对比,一阵感叹……
我重点谈了汪支书,虽然没有见面,但已经感觉得到,确实是很有能力的人。我表扬方副乡长,及时通知汪支书家安排了晚饭,这顿饭吃得好,鸡肉吵得香,酒喝得透彻,真的体会到了汪支书干好农村工作的三大硬件的现实意义。
又谈到了会计,是个口快手快的人,炒菜的功夫不错,我走了不少农村,像这样手艺的人极少见到。还有那一帮孩子,一点也不比城里的孩子笨,对不起他们的是我们,有能力帮他们解决问题却迟迟不做……汪支书的儿媳妇小郭……
“我以为你不会说她呢。”方副乡长嘟哝道。
“什么?”
“没有,领导继续发挥,我洗耳恭听,希望你越说越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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