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一夜凉风起,夏雨不知为何就落了下来。
淅淅沥沥的小雨把玉泉山庄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湖水蒸腾气朦胧的水汽, 让人总有置身仙境的错觉。
萧铭修早晨陪谢婉凝用完早膳, 便一路走过回廊, 穿过细密的雨幕,慢慢行至外书房前。
沈雁来正守在门外, 见他到了,便躬身向前,在他身侧低语几句。
萧铭修摆了摆手, 宁多福就上前来打开房门,陪着他进了外书房。
沈雁来跟宁多福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由身后的小黄门撑起伞消失在雨幕之中。
进了外书房, 萧铭修倒是没急着批折子, 反而问宁多福:“今天是阁臣换岗吧?”
宁多福正在煮水, 闻言便回:“诺,正是付大人、李大人和崔大人轮值, 三位大人昨天就已经到了。”
萧铭修点了点头:“近来玉泉山庄雨水多,天气闷热潮湿,让尚宫局经心伺候着,付卿臣年纪不轻了,可别再染了暑热。”
付卿臣是次辅, 也是先帝时就入阁的老臣, 萧铭修后来瞧他们这么奔波也挺辛苦, 便把轮值改成一月一换,好歹轮休时能休息些时日。
宁多福煮好了水,又去取茶盘:“诺,臣遵旨。陛下今日要用什么茶?”
萧铭修想了想,道:“龙凤团圆吧。”
这是他最爱吃的一味茶,不过倒也不是日日都喝,今日突然想起它来,还是因谢婉凝早晨感叹:“如今晚上总怕起夜,许多红茶便不敢吃了,只能喝些清茶将就,总觉得少了些滋味。”
想到这,萧铭修的表情就渐渐舒缓下来。
如今谢婉凝已经怀孕五个月,她的肚子鼓成一个小火球,每每扶着她的时候,都觉得那肚子沉甸甸,总要累着她。
跟前几个月的轻松相比,她现在就十分辛苦了。
因为肚子大了,她晚上便也没办法睡好,总要起夜如厕,这么折腾一两回,爱睡的她就很容易闹觉,白日里也跟着昏昏沉沉的。
这还不是最难受的,现在孩子越长越大,整个卧在她肚子里,经常压着她的胃,这让一向好胃口的谢婉凝也没了食欲,现在是瞧见什么都不太想吃的。
可不吃她又饿得慌,只能勉强自己用膳,跟小松鼠一样一会儿用一点,开始少食多餐。
孕育一个孩子,是相当辛苦而又漫长的过程。
萧铭修心疼谢婉凝,却又真的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尽可能多陪着她,在她难受的时候多多安慰她。其他的,都只能靠她自己撑过去。
一想起谢婉凝,萧铭修的思绪就跟戴上了翅膀,一不小心就飞到九天云外,要在天上飘好久才能飞回。
宁多福等了好半天都没等到萧铭修的指示,只好把茶煮好放到御案上,自己退出去安排茶点。
萧铭修长吁口气,转身坐到桌前,开始今日的工作。
新政改革之后,他比以前要轻松许多,也能更快看到各省府的呈报的奏折,让他越发得心应手,也更应对自如。
半个时辰之后,萧铭修把几本重要的折子过了一遍,然后便叫宁多福:“叫人吧。”
不过多时,一行小十人便进了外书房,按官职依序站好。
除了三名轮值的阁臣,还有六部的官员,也是尚书和侍郎轮替着来,倒也一点都不耽误差事。
“臣等,参见陛下。”
萧铭修摆摆手:“平身吧。”
“苏爱卿,今年长河水患治理有功,很不错。不过防汛堤坝还要进一步加强,不可有半分松懈。”
工部苏侍郎便略上前半步,拱手行礼:“诺,臣领命。”
之后萧铭修就着那几本折子评议一翻,复又下了两道有关防汛和救灾的圣旨,今日的朝会便也就差不多了。
萧铭修难得心情好些,略有个好脸色:“今日阴雨,诸位爱卿忙完公事也可去赏雨,雨后的玉泉山很是美丽。”
大臣们拘谨地诺了一声,便都退了下去。
等到人都走了,萧铭修才放下折子,捏起一块桂花糕吃。
宁多福过来给他续茶,低声道:“陛下,沈雁来回报,说人已经进园。”
萧铭修接过他递过来的手帕,慢条斯理擦干净手指:“去朝闻楼。”
朝闻楼就在听涛水榭边上,萧铭修偶尔也会去那里接见朝臣,也是一处雅景。
因为要出听涛水榭,宁多福就赶紧叫人准备御辇,等御辇安排妥当,萧铭修抓空又批了几份折子。
他道:“如今不让这群啰嗦的大臣写废话,不是也能把奏折写好?这么看多简单,朕批起来也轻省。”
大家都省事,何乐而不为呢?
宁多福伺候他上了御辇,没吭声。
等到了朝闻楼,萧铭修先去二楼露台赏了会儿雨,这才道:“让他进来吧。”
宁多福忙去了外间,他跟沈雁来对视一眼,沈雁来默默冲他点头,侧身道:“齐山长,陛下宣召。”
跟在沈雁来身后的赫然就是青山书院的总山长,贤妃齐幼晴的父亲齐琛。
只看他面容儒雅,身量挺拔,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青色儒衫,很是一派风流人才。
齐琛轻轻吸了一口气,对沈雁来和宁多福微微一躬身:“多谢两位大伴。”
沈雁来没说话,宁多福道:“齐山长,御前不得失仪,且铭记于心。”
他说着话,推开了雅室的雕花门扉,萧铭修正坐在露台上的藤椅里,边摇晃边饮茶。
那姿态随意极了,仿佛他只是在悠闲赏景,屋里再无旁人一般。
齐琛微微一愣,跟着宁多福轻手轻脚行至近前,只听宁多福轻声细语回:“陛下,齐山长到了。”
萧铭修放下茶杯,扭头望了过来。
他明明只是个二十几许的青年人,可那眼神里幽深晦涩却叫人不敢直视,齐琛立即跪了下来,给他行过大礼:“草民齐琛,参见陛下。”
萧铭修对宁多福动了动手指,宁多福便道:“平身。”
等齐琛站稳了,萧铭修便道:“齐先生,坐下说话。”
他尊称齐琛一声先生,已经很给他面子了,齐琛当即便小心翼翼坐到藤椅上,根本不敢靠那柔软的椅背。
宁多福把茶点给萧铭修摆好,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雅室里只剩两人。
萧铭修看了一会儿雨幕,才对齐琛说:“朕小时候便不喜下雨,每当阴雨连连,从外五所走到上书房读书,总会弄湿靴子和衣袍,一整天都不舒坦。”
齐琛其实是相当紧张的,便是他在家中运筹帷幄,在青山书院说一不二,这也是他头一次进京面圣,见的还是一个年轻气盛的新帝王。
常言道民见官抖一抖,他官见得多了,可最大的这一个却从未见过。
到现在他还没抖,已经相当泰然自若了。
即便是这样,他也想了一会儿才接上话:“草民早就听闻皇家读书最是辛苦,皇子公主们日日都不曾倦怠,每年只有生辰和除夕两日可以休息,确实很是艰辛。”
生长于皇家,天生便是金枝玉叶,但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也得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行。就像萧铭修这般,从小到大,就是生病也不能停了课业,他如今的学识见识远超同龄青年,甚至许多年长大臣也是自愧弗如。
萧铭修终于抬起头,看向齐琛。
“你知道,朕为何传召你入京?”萧铭修问。
齐琛其实多少猜到了一些,可当着萧铭修的面,他却实在无法说出口:“草民……不知。”
萧铭修轻声笑了:“好一个不知。”
“那你,也是不想要你女儿的命了。”萧铭修把茶杯放回桌上,淡淡道。
齐琛心里一惊,面上却也还能端得住,他这回是再也不敢坐了,只得起身跪了下去:“草民确实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萧铭修侧过身,靠在藤椅一侧低头看着他,就那么一眼,齐琛都觉得脖颈处冰冷刺骨,仿佛是被冰凌扎了几下,疼得他无论如何都抬不起头来。
“你的女儿,齐家的长女,宫中的贤妃,在前几日的宫宴上公然下□□谋害皇妃和皇嗣,齐先生,你怎么看?”
听到这,齐琛撑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散了,他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卑微得仿佛地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不停颤抖起来。
“草民,草民不信贤妃娘娘会做如此,如此忤逆失德之事。”他颤抖着,还在为贤妃辩解。
萧铭修冷笑一声,把手边的折子一股脑甩到地上:“你自己看看,你跟贤妃的往来书信可都还在,贤妃是个孝顺女儿,舍不得烧毁父亲的亲笔信。”
有齐琛这一封封家书,有贤妃宫中宫人的供述和药底,贤妃谋害皇嗣皇妃的罪名是再也无法洗清。且贤妃这次中毒太深,让她至今都没有苏醒过来,也无从去辩驳清白了。
不过这些,齐琛是一概不知的。
因为此,萧铭修才不那么着急,他用贤妃的命请来了从不愿下山一步的齐琛,也终于看到了这个困扰他多年的朋党之首。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面一见,他反而觉得此人不过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他只觉得肩膀突然一轻,那些压在他身上的负担和重担全部消失殆尽,留下的只有大彻大悟后的喜悦。
其实齐琛能暗中操控官场那么多年,靠的不是他一个人多老谋深算,靠的其实是最浅显的人心。出入官场,人人都想找一个厉害的靠山,依附同窗、上峰、同乡可以让他们的路走得更平顺,所以也就没人愿意实打实在干出一番事业,真正靠造福一方百姓高升。
日子久了,这种人会越来越多。
不是齐琛操控朝臣,其实是朝臣操控了他,齐家和青山书院,不过是他们少走弯路的借口而已。
想明白这些,萧铭修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他对齐琛道:“贤妃入宫以来屡犯重罪,实在罪无可恕。”
齐琛的脸涨得通红,他不敢去看那些书信,却给萧铭修磕了一个头:“草民,愿将功赎罪,求陛下饶贤妃娘娘一命。”
萧铭修无声舒了口气,他转头望向天际。
正值雨停,金乌从云朵中钻出来,重新露出灿烂的笑容。
眨眼间,雨过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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