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阑意是要让庄太妃跪下来回话的, 但庄太妃死活也不肯跪,太后就摆了摆手, 对阑意道:“她要站,就让她站着。”
庄太妃垂眸静立, 对于太后的问话一语不发。
太后十分疲惫, 也相当难过,她静静看着她, 一如几十年前的第一面。
“你是我的表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太后徐徐开口, 声音里有着满满的怀念。
庄太妃动了动胳膊,依旧没有言语。
太后仿佛根本不在意她的态度, 只是自顾自继续道:“你刚来家的时候, 才六七岁吧?那一年表姨病逝, 临终前把你托付给了我母亲,秦家倒也愿意攀上王家这门亲缘, 便叫你来了。”
庄太妃姓秦, 她母亲跟太后的母亲是表姐妹, 关系听起来并不算近, 不过因为两人从小一起长大, 感情一直很好。
这位表姨身子不好,二十几岁便病故了, 临终前把唯一的骨肉托付给太后的母亲, 这位秦表妹便被秦家直接送进王家, 在王家一住就是十年。
太后道:“我没有年龄相仿的姐妹, 也就跟你亲近,小时候咱们经常同榻而眠,做什么都要在一起,从来也没分开过。”
便是王家的远方表亲,因为太后喜欢她,这位秦表妹在王家过得也相当自在,太后有的她也有,从小到大都是无忧无虑的。
直到太后定了亲事。
太后的亲事是平帝亲自定的,他跟孝仁皇后一起看了盛京所有的闺秀,最后把目光放到了王家。
当时她父亲已经入阁,位极人臣。
能给太子选这样一个太子妃,平帝和孝仁皇后肯定费了诸多心思,但太后以她自己的一生,证明了两位先祖的眼光是极好的。
太后定亲之后,王家就有些乱了,许多人的心都跟着变了,包括当时还算年幼的庄太妃。
太后低下头去,问:“当年我被先帝赐婚,你心中可是有不爽?”
庄太妃低下头去,冷冷笑了一声:“不爽?我嫉妒你,嫉妒得都要疯了。”
她声音又沙又哑,跟往日的温和平淡相距甚远,太后从未听过她这般讲话,当即愣了一下。
庄太妃抬头看了她一眼,终于说出了藏在心里几十年的心里话:“从小你就比旁人强,你漂亮、聪慧、端庄大气,人人都夸赞你瑶林琼树,说到我,就只是‘那个秦家的表妹’。”
太后默默看着她,让她继续说。
“后来你被先帝赐婚,一下成了高贵的太子妃,我呢?”庄太妃说着,眼睛都跟着红了。
当年那一段过往,太后也已经想不起许多了。
可在庄太妃的记忆里,那段日子太过难熬,让她终身都难以忘怀。
然而,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当年她觉得自己都要熬不下去,一生便也就这么轻巧过去了。
庄太妃看着她,突然笑出声来:“你都不记得了吧?是啊,你当时正满心欢喜备嫁,太子英俊多情,温柔如水,待你如珠如宝,亲自为你射下大雁,双手捧到你面前。”
“后来啊,太子又特地请了江南最有名的织绣师傅,只为了给你赶制一块独一无二的红盖头。那红盖头盖在你脸上,漂亮极了,上面的凤凰仿佛要展翅高飞,让人移不开眼。”
若不是她这般回忆,太后也早就忘记几十年前的旧事,原来在她跟先帝最开始的时候,也有过温馨浪漫的曾经。
他们也曾相亲相爱过。
一种莫名的滋味从心底里蔓延开来,这会儿的她,一颗心仿佛泡在温水中,一半冷一半热,十分不是滋味。
不过,她也已经渐渐放下对庄太妃的不解和埋怨,心平气和起来。
庄太妃苦笑道:“你出嫁之后,我在王家的日子就难过起来,以前能有的渐渐也都没了,有时候甚至连饭都要吃不上。等到我十八岁,也没人为我张罗亲事,王家不在意我,秦家早就想不起我这女儿,我一个人困在闺房里,只有偶尔去东宫看望你的时候,能瞧瞧外面的天。”
这位秦表妹在王家的生活,全靠太后一个人,太后愿意对她好,她就好,太后出嫁之后,她的好日子就到了头。
太后仔细想那时候的她,每次在东宫都是嬉笑言言,仿佛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你就不是你了。”
庄太妃大声笑起来,眼泪顺着她的苍老的脸颊滑落,氤氲进灰色的衣襟里。
“后来你有了身孕,举国上下皆是欢喜,你父亲怕你在东宫寂寞无人照料,竟让我去东宫陪你,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太后只记得当时父亲说:“你秦妹妹年纪大了,秦家也早就没落,寻不到什么好亲事,不如叫她进宫来陪你,做个侍妾也要好过在家孤独终老。”
庄太妃不等她继续回忆,道:“你们家老太爷说,我只是王家的远方亲戚,德行仪态皆是下等,若不是在你们王家长大,现在早不知要嫁给什么凡夫俗子,现在能给太子做侍妾,全是沾了你的光,若我不好好伺候你,秦家也别想好看。”
这话不太像是她父亲所言,在太后的印象里父亲一直温润儒雅,最是温和有礼,他怎么可能讲这样的话?可庄太妃如今已经有些疯魔,太后也不去辩驳,只说:“难为你了。”
庄太妃低头擦了擦眼泪:“怎么会呢?若没你们王家,我也做不了太子侍妾,也做不了庄嫔。”
太后见她目光凌厉,状似疯癫,知道她终于露出真面目,她便又把刚才的话问了一遍:“你为何要做这些?在宫中这么多年,我自问没有亏待过你,就连皇儿都对你恭恭敬敬,从没怠慢过半分,你害了他一个孩子还不够,还要动手第二个?”
说起早年的王家旧事,太后早就心平气和。
但如今庄太妃在宫中做了那么多错事,差点害了萧铭修两个骨肉,太后的两个亲孙,光凭这一点,太后都不能容忍她半分。
如果宫中一直没有皇嗣,那前朝早晚都要乱,庄太妃做这些恶事害的不仅仅是萧铭修和那些妃嫔,她祸害的是整个大楚。
庄太妃听到太后说起萧铭修来,突然又笑了:“说起来,你可能还不知道。”
太后低下头,认真看向她。
庄太妃却道:“当年那位苗淑女,可是先来求的我呢。她哭着求我说怕孩子保不住,想让我关照她几个月,等孩子生下来,就记到我到名下,认我做养母。”
这段过往,太后当真不知。
她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就听庄太妃继续道:“可是她却不知怎么突然攀上了你!有皇后亲自关心照顾,我这庄嫔就一文不值了。”
萧铭修的母妃过逝将近二十年,太后几乎已经想不起她的音容笑貌,但对于她能稳稳当当生下六皇子,还把他养得这么好,光凭这一点,太后就能肯定她是个好母亲。
至于她私下里做过什么,又求过谁,对于太后来说是一点都不重要的。
庄太妃眼睛都红了,她恶狠狠盯着太后看,眼睛里满满都是怨恨。
“因为你,先帝从来不看我一眼,也因为你,我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我这一辈子都输给了你,所以我不想让你好过,也不想让母亲背叛过我的皇上好过。我这个回答,娘娘满意吗?”
庄太妃看着她狰狞地笑,那神情她隐藏了几十年,终于不用再隐藏下去了。
她大声笑着,高声说着:“这几十年我过得太憋屈了,先帝在的时候我要哄着你开心,先帝走了,我还要哄着你开心。每日都要看我的儿子叫你母后,还要看你们母子情深,我恨透了。”
太后深深叹了口气,只说:“当年你为何不跟我说实情?”
她问的不是孝和太后的事,而是早年王家让庄太妃入东宫的那一个最初的开始。
庄太妃抬起头来,认真端详太后的面容。这么多年过去,她们年纪大了、脸皮松了、头发也稀疏苍白,可太后在她眼睛里的样子,一如十几岁时青葱模样。
仿佛什么都没有变过。
她苦涩笑笑,最终没有回答太后的问题。
有些话,她可以说。
有些话,到死她都不能说。
等庄太妃下去了,太后才疲惫地说:“皇儿,让你看笑话了。”
萧铭修从屏风后面出来,行至太后身边,弯腰握住她的手:“母后,朕一直是您的儿子。”
太后狠狠闭上双眼,泪水如泉涌一般奔流而出,她呜咽几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萧铭修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笨拙地哄她:“母后,你还有朕,有婉凝,还有彤儿和慧儿,还有个小东西等着叫你祖母呢。”
太后终于忍不住了,抱着他宽阔的肩膀,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痛哭出声。
在她这一辈子里,只有兰馨陪她的时间最长。
她们从垂髻到豆蔻,从豆蔻到及笄,后来她出嫁,她也跟着来到她身边,从来都没离开过她。
先帝有了新欢,是她陪着她;太子英年早逝,也是她安慰她。后来先帝殡天,也是她拉着她的手,告诉她:“你还有我。”
她是信了的。
她们在一起四十几年,她原以为会在一起一辈子,可到头来,她才发现她所坚信的东西,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太后紧紧抓着萧铭修的肩膀,把他墨兰色的衣襟都哭湿了。
她哽咽地告诉他:“皇儿,你不能辜负婉凝,你记住我的话。”
一旦辜负,便无将来。
萧铭修目光深深,他轻轻拍着太后的背,对她道:“儿子谨记于心。”
就在这时,守门的宫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噗通跪到地上:“陛下、娘娘,贵妃娘娘要生了。”
萧铭修仿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那宫人也很紧张,张口就喊:“贵妃娘娘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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