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州瀚海的戈壁深处,有一座威远城。这里曾经是大楚帝国西北重镇。
那是一个恢弘的帝国,帝国的统治者以前所未有的魄力,开疆扩土,并在这荒寒辽远的戈壁上铸造了这金城汤池。威远城建成后和安夷、雁塞两城互为犄角,构筑起绵延千里的纵深防线,捍卫着帝国西北辽阔的疆域。
但是过渡的雄心很快耗尽了帝国的元气,短短十年间,帝国崩溃。此后九州分裂,北戎乘机占领了威远城。
茫茫戈壁,西风斜阳,一片孤城万仞山,威远城就像一头远古巨兽的骸骨,横卧着一个王朝远去的背影。
威远城里有两处地方最为著名,一是绝壁峭立的百丈城墙,二是森严坚固的黑崖监狱。
巍峨的城墙早已经废弃,石缝里杂草丛生,成了草原上狐鼠的巢穴。只有那座有名的监狱依旧在使用。
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曾经关押着帝国最危险的敌人。
如今,只关着一个人。
草原上的传说那个人是恶魔鄂罗鬼刹的使者。如果让他从监狱里出来,草原会变成荒漠,牛羊将会死去。可汗亲自下令将他关在那里,并派遣草原上最凶悍的鹰犬看守。
黑崖监狱的狱守隆格是个凶残的人,他有戈壁上沙狼的狡诈,草原上黑鹫的凶悍,在成为狱守之前,他是北戎呼邪王手下的骁狼骑,年年带领草原的游骑南下掳掠,杀人如麻,他喜欢将被俘的老弱妇孺用铁链串起,像羊群一样赶到城下点火焚烧,惨叫声连天,几里外都能闻到焦糊的气息,仅在雁塞城一战中,他就这样屠杀了三千多人。
只是现在,杀戮和征服的岁月却结束了,凶残的沙狼变成了看守监狱的狱犬,隆格一直愤愤不平。他不明白,既然那个人是魔鬼的使者,大汗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他到底想从那人身上得到什么?
半个月前,一个给他送酒和肉干的石头城商人为他出了个主意,他说东土有一种致命的毒药,叫做离人泪,每天给那个囚犯的饭菜里放一滴,不出七天,他就会慢慢死去,就像病死的牛羊一样,全无痕迹可查,可汗是不会怀疑的。到那时,黑崖监狱就会撤销,隆格就可以回到王庭,再次成为骁狼骑。
隆格大喜,奖赏了那个商人,还给了他大把金子让他去购买毒药。可是眼看着一个多月过去了,那个恶魔并没有被毒死。他活得好好的,‘离人泪’对他完全无效。
这件事过后没多久,风中就开始传播着可怕的瘟疫,牛马惊惧,昼夜不眠,暴躁、遁逃、不进食。
恐慌的情绪在牧民中蔓延,谣言开始传播:是看守大人得罪了恶魔,于是恶魔开始报复草原,更大的灾难将会降临。
隆格恼羞成怒,在砍杀了数十传播谣言的人后,愤怒之中也开始糅杂了恐惧,守护地狱的恶犬有时也会害怕地狱中铁索拖拽的声音。
思前想后,他终于松了口,破例批准了牧民从临近的石头城请来了草原最好的大祭司来监狱做法的请求。驱除邪秽,镇压魔魇。
仪式定在满月之夜。初秋的戈壁上,风中已经带着凌冽的寒意。
夜幕降临,火堆燃起,这是黑崖监狱建成以来最热闹的一天,土坡下围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观摩的人。
大祭司身披鸟羽法衣,拿着银制的法仗,身后跟着数十弟子,在人们的簇拥下鱼贯进入监狱的土墙。为了能够堆放祭祀的用品,守卫撤去了一半。
隆格坐在胡桌前喝酒,冗长的唱词让他昏昏欲睡,火光照射着他的脸,一面阴一面阳,就像带着张狰狞的面具。
一名老祭司走到隆格面前,缓声道,“祭祀的牛羊,看守大人准备了么?”
隆格嘶了一声,才想起早把这事儿忘了。
他转动着锡铁杯,问“你是要祭品是吧?”
“生祭的牛羊是对神明的献礼……”
“哦——”没等他说完,隆格随手拽过给他斟酒的少年,眼都不眨往火堆里一推。
火苗噼啪声窜起,瞬间吞没了少年嘶哑的惨呼。
老祭司的脸都吓绿了。
“不过是个东土的奴隶”隆格哼了声,
在草原上,一头羊可以换这样的三个东土奴隶。
可还没等他坐回椅子上再端起酒杯,祭祀的人群里突然掠出一个影子。
那人像一只轻捷的羽箭般掠过火堆,一把拽起少年,另一只手扯下了法袍,像在空中展开了巨大的羽翼般倏地罩在少年身上,迅速扑灭了火焰。
隆格的瞳孔骤然一竖,就要喝令拿下,却突然发现这个人不大一样。
脱去了臃肿的法衣,夜幕下,那人的身形竟让他汗毛倒竖起来。
那是掠过戈壁绿洲的雨燕,矫健、犀利、轻捷。他一身黑色的劲装,修长骏逸,束腰的革带贴合地勾勒出极致的腰线,窄袖的胡服下隐约浮现柔韧匀称的肌肉。这是一个凝练优美又极富效率的身躯,就如同那切开云层,自由穿越草原的狂风暴雨间的雨燕,犀利而无所畏惧。
有那么一瞬间,隆格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曾经听部落里的老人说起过那些人的传说,六十年多前,那支席卷了戈壁草原的军队,那只建造了威远城的军队,那只那支令人生畏的军队,他们就是这样一袭黑色的精装劲甲!
对于这些传说隆格以往一向是嗤之以鼻的,这都是那群懦弱的东土人编造出来给他们自己壮胆的。可是刚才的一刻,那个人竟让隆格汗毛倒竖。隆格像野兽般灵敏的鼻子瞬间嗅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的气息。
隆格的视线被牢牢地钉在那个人身上,他舔了舔嘴角,“过来。”
沈湛心中一紧,露出破绽了吗?
他清楚刚才不该妄动,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被火烧死。
他站起来谨慎地向隆格走去。
隆格眯起眼睛打量着他,虽然他脸上画着彩釉,羽冠遮住了眼睛。但那刚峻的下颌和英挺的鼻梁,证明那是一个勇士。
“你不是北戎人,”隆格眯起眼睛,
“小的,是龟兹人”沈湛低头说。他来漠北还不到一个月。胡语很生硬。
“哦,”隆格切下一片羊腿肉在嘴里嚼着,说道,“那小子把我的酒壶砸了,你替我捡起来。”
沈湛默不作声地俯身去捡。
隆格盯着他的背影,瞳仁中慢慢聚拢起两团鬼火。他默不作声地抽出弯刀,突然弹起,向沈湛后背疾风般砍劈过去!
沈湛没有回头,也来不及回头,他想都不想,反手一掣,只见一道弧光掠过,哐当一声,弯刀重重落地,连带着隆格的半条右臂。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所有人都懵了。
再看沈湛,他手中多了一把薄如蝉翼,色如冰雪的短刀。刀很纤细,就像少女的柔腰,刀刃薄得近乎透明,微微折射出火光来。
隆格也懵了。他竟然被一个东土人砍去了一条手臂?羊居然反过头咬了狼?
而更让隆格震怒的是,沈湛连正眼看都没看他,他立即掉转头就飞奔向另一个方向--——监狱。
“别跑!抓住他!抓住他!”隆格暴怒地嚎叫,“我要亲手烧死他!”
就在这时,似乎呼应了他的话,土墙内突然火光四起,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个祭祀火堆都被人踢翻了。夜风猎猎,风助火势,瞬间连成一片火海,
“劫狱!”
“有人劫狱!”
人群慌乱地四散逃窜,隆格被人群推挤裹挟,他恼怒地举刀劈砍,歇斯底里地大叫,但场面却丝毫没有被控制住。
在骚乱中,人群里又窜出了两个人,都是一身黑色劲装,迅速跟上沈湛。
他们身手极好,下手比沈湛更为狠辣,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或者佣兵。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杀入了地牢,地牢里黑暗潮湿,像走进一个坟墓。污浊的空气使得火把只剩幽森的一团鬼焰。
沈湛走在最前面,火把照过,只见通道的两边都是监室,阴森森的砖石地面上残留着不知何年的血污,偶尔还能看到嶙峋散乱的白骨,仿佛是六十年前那个强盛又可怕的王朝残留世间的唯一痕迹。沈湛皱了皱眉,他对前朝的残酷有所耳闻,如今一见更是生出一丝森然的厌恶感。他快速地一路下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黑暗中他们听到了一下一下的硬物敲击声。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在这阴森森的崖狱里听来更是悚然,就像地府深处传来的低响。
火光下几个人脚步都是一滞,相互交换了个眼色。
“你们若不想再下去,就留在这里等我,”沈湛道,
“我们收了于先生的钱,就不会半途而退,这是我们做生意的规矩。”其中一人回答。
沈湛点头,他们既然跟他来这里,便必然知道,在这鬼地方,再往下走,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他也不废话,“好,那随我下去”
几人飞速往声响的地方奔去。
一路下行,无穷的石阶仿佛是通向地狱的路,光线越来越暗,地面上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了,除了几个人的脚步声和那黑暗深处一下一下扣门般的敲击声。
行至地底,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扇铁门。
铁门的锁都和门栓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块铁疙瘩。这扇门看起来多年都没有被打开过了。
铁门的下面开着一个小洞,用于递日常的饭食。看来北戎人对铁门后关押的那个人充满了警觉和恐惧。
沈湛抽出宝刀,后退半步,咣当一声,手起刀落,劈开了门锁。
牢门打开了,一股刺鼻的腐臭扑面而来,接着,所有人都惊呆了。
满地狼藉的血迹,毛皮,鳞片,爪牙,蛇蜕和粘稠的血迹糅杂在一起,斑斑驳驳分辨不清,支离破碎的动物枯骨散落各处,腥臭扑鼻。沈湛强忍住胃部的痉挛,踢开蛇鼠的碎骨,向墙角那团颤颤巍巍的东西走去。
角落里的那个人蜷曲着身子,一头花白的蓬发,身上套着粗重的铁链,正用锁链一下一下地砸着一只硕大的蝎子的硬壳,旁若无人。
沈湛转头看了看满地狼藉的毛皮和骨骼,顿时明白了,看起来隆格已经有一阵没有派人给他送食物了,他是铁了心即使毒不死他,也要饿死他。
沈湛走上前,伸出手,拨开了那个人花白的头发。
随即他双肩猛然颤了一下,竟倒退了半步,另外两人看了也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个人没有脸。
或者说他的整张脸都被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摧毁了,早已经看不出五官的痕迹,嘴巴和鼻子就像漆黑的孔洞,那双森然的眼睛正从花白的头发下面一刹一刹地看着众人。
饶是沈湛,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地脊背发寒,
“你是谁?你在这里被关了多久了?”他问
沉默。
那个人似乎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是北戎人把你害成这样的么?”他又问
那个老人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他缓缓抬起戴着重镣的手捂住筋肉翻起的嘴,突然嗤嗤地笑起来了。整张脸被那古怪的笑容扭曲地更加可怖。
沈湛愕然,他居然是一个傻子。
被北戎人重镣关押在这里的‘恶魔'竟然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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