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城
这是一座康居国的城市,往来西域各国贸易的商贩都把这里作为一个中转,就渐渐形成了一个小城。
九月的天气,一场雨后,寒意料峭,门口挂着遮风挡雨的毛毡。
胡商图格尔的对面坐着一个鹰眼钩鼻的男人,他叫于恒,是个龙游镇的商人。
龙游镇是个传奇之地。它处于东土最富饶的腹地,靠山临江,北接大雍、南临南楚,西南则与苗彝部落杂处,位于九州的中心,是个沟通南北东西的自由城邦。
这个于恒在龙游镇浸润多年,见多识广,说话滔滔不绝,半个月相处下来,图格尔已经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里遍地都是赚钱的机会,江南的丝绸,塞北的马匹,南海的珍珠,西胡的香料,号称万国集市,只要你有足够大的胆量,你就能挣到无穷的财富,只要你有足够的金子,就能买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十旸散也有?”图格尔伸着脖子问。
于恒鄙视地瞧着他那点出息:“十旸散只是低等的药,在龙游镇是论斤卖的”
“还有什么厉害的神药?”
于恒嘿嘿地笑了笑,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瓷瓶,“这个东西叫灵逍丹,吃一粒就如坠仙境,原本是只供给两京那些王公贵胄们享用的,这次你也出了不少力,就送给你吧。”
图格尔双手笼着接过来,奉若至宝般放在手心里左看右看,“这灵药是不是龙游镇最神奇的东西了?”
于恒贼贼笑了,“你们这些胡商啊,想得也太美了,龙游镇最好的,可不这东西。”
“那是什么?”
“龙游镇有三绝,曰天工坊、十步堂、灵璧塔。天工坊集天下能工巧匠,那里匠人都技艺通天,他们制作的精妙机构可纳须弥于芥子,容宇宙于微末,传说天工坊库房里的掉落一根针,都可以撬开大汗在龙城那头宝库的九金连环锁。”
图格尔脸色都变了,猛咽了一下口水,“还有其他两绝?”
于恒捻着两撇八字小胡子神秘地笑了笑,“再说这十步堂,来头可就更大了,说出来会吓坏你的。”
这时门帘突然拉开了,沈湛一低首进入室内,带进一股夹杂着雪气的寒风。
于恒简单地用胡语跟图格尔说了几句,图格尔吮了吮手指上的油腻知趣地站起来,拿起一个皮囊就出去了。
沈湛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他拿的是什么?”
“这是十旸散,它的气味可以驱散牲口身上的恶虫叮咬,蜱虫一除去,那些牛马就会恢复如常了”于恒给沈湛倒上一碗酥油,“售卖这个药粉,他能赚得盆满钵满,则桩生意他当然乐坏了”
沈湛点点头,如果没有于恒的精心设计和部署,劫狱不会那么顺利。
于恒先找到胡商图格尔,告诉他有一桩大生意,他给了图格尔一包蜱虫的幼虫,让他尽可能在草原上散播开来,之后,牲口感染蜱虫,使得它们焦躁不安,不肯进食。牲口是牧民的命脉,接着再散播邪魔作祟的谣言,使得草原上人心惶惶,最后一步就是冒充祭司,前往监狱祛除邪祟了。同时把沈湛和两个龙游镇的雇佣杀手安插在祭祀队伍里。
当然除此之外于恒应该还做了一些其他的部署,但是沈湛没必要知道。
“很遗憾,那个人不是你的兄长”于恒递给他一只烤熟的羊腿。
沈湛已经五六个时辰没吃过东西了,他接过来,闷不做声大口咀嚼
于恒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刚才和图格尔在一起的那种精明和算计,此时的他似一个可靠的长者,他笼着双手缓缓道:“但也好在那不是你的哥哥,他若变成那个模样,你也不希望吧。”
沈湛沉默地喝了口羊奶酒,道:“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会找到他。”
沈湛的哥哥沈武曾经是大雍朝的京畿都尉,掌管着京城的贼事布防,七年前,沈武调查一桩案件失踪。这些年沈湛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但事情过去太久,留下的线索太少,最后他想到了龙游镇,那个自由城邦鱼龙混杂,各种消息满天飞。也就在那里沈湛遇到了商人于恒。
于恒常年浸润在龙游镇,消息灵通,人脉甚广,在于恒的帮助下,沈湛终于查到了一丝线索,于是他们来到塞外,费尽周折劫了黑崖铁狱,但是结果却是捞出了这么一个白发苍苍的疯子。
于恒靠在火盆边,拢了拢袖子道,“巫医给那个人去看了,怀疑他的脸是自己挖成那样的,”
闻言沈湛一惊,不由想起那张像是被猛兽撕扯蹂躏过一般的脸。居然是他自己弄的?
什么人会对自己的脸如此嫌恶呢?
“他什么也没说吗?”沈湛问
于恒摇头:“他完全不会说话了,看上去就像一段枯朽的木头。”
沈湛的眉铰紧了,所以说,线索又断了。
沉默了片刻,沈湛道,“这件事还是要感谢你,放下龙游镇的大买卖不做,陪我来这边陲涉险”
“沈都尉这么说就见外了,当年不是令兄,我早就死了,”于恒非常真诚地说,“我是个恩怨必报的人,只要能帮得上忙的,出钱出力都不在话下,只是现在,好不容易查到了这里,捞出来的却是个傻子。
就在这时,客舍的院子里爆发出一阵尖利的惊叫。
沈湛飞快掀开门帘,就见到院中一片混乱,客商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但是旅舍后院里堆满了货物,人群在相互推搡之下货倒车翻,都挤压在门口,摔倒的摔倒,被压在下面的奋力想爬起来。可他们还不及起来,一个披头散发的白发鬼突然冲进人群。
他眼中射出怨毒的绿光,脸和脖子都是青灰的,尤其是那张脸,筋肉外翻看不出五官,极其地狰狞恐怖。
“是那个疯子!”于恒大骇。
沈湛已然飞身掠出,一招小擒拿直取对方要穴。没料到那老人凌空一个鲤鱼打挺轻巧避开了攻击,接着,他左闪右避,身手迅捷,快如闪电,沈湛几次出手都落了空,竟微微有些喘气。即使上一次缉拿江湖上有名的大盗青面鹰王时也没有这样力不从心,这个老人的速度简直快得非人!难道他曾经是个武林高手?
就在沈湛一念之间,那狡猾的老猿猴突地伸出长臂,像食人藤蔓般一吸,一个躲在墙垛下的客商竟凌空飞起,惊呼大叫着从沈湛面前掠过,沈湛脸色煞白,他从未见过如此乖邪的武功!一愣之际,那客商已经被那老疯子抓在手中,他狞笑一笑,那长长的指甲就作势要刺入那客商的咽喉。
他居然懂得挟持人质?沈湛额角渗出汗来,他不是个傻子么?!
就在双方对峙之时,不知哪里突然响起尖锐的鸣笛声。
那老疯子一愣神,伸着脖子向那地方望去。
机会稍纵即逝,沈湛眼疾手快,凌空一掠就到了那疯子身后,扳住他手腕挫骨一拧,那老疯子嗷地叫了一声松了手。被抓住的商人已经吓得瘫软在地。
这时于恒从角落里闪出,赶紧就把那人拖拽了出来。他的腰间插着一只骨笛。
“没想到这东西还派上用场了”于恒喘着虚气道
此刻,那老疯子已经暂时被沈湛制住了,但他力气奇大,虽然双臂被钳制,他还在歇斯底里地挣扎嘶喊,这哪里是一个老人,这简直是一头狂躁的野兽!
于恒虽然见多识广,也被这一幕震慑住了。
“快带他们跑!”沈湛对他叫道。
于恒点头,“你小心!”然后他拖拽着那些已经吓傻了的客商们逃离院子。
沈湛的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来,关节处绷得咯咯作响,他执掌京畿贼事五年来,遇到的悍匪不能算少,但没见过这种狂躁的。
就在这时那老疯子突然一低头,一口狠狠咬住他的手腕。沈湛感到小臂一痛,随即一阵奇痒钻心,像无数小虫钻进肌肉血液里。他心中一凛,反手抽刀一剔,就把被咬处一大片血肉生生削了下来!
那老疯子见他受伤趁机就想挣脱,没料到沈湛下一刀就直接将他的脚戳了个对穿。
那老疯子嗷了一声,摔倒在地,眼中的绿芒才渐渐消退下去,皮肤也由青紫变得灰暗,又恢复了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
沈湛捂着鲜血淋漓的右臂,大口喘着气、几步之外,于恒急急折回,匆忙地给他包扎了伤口,
“你早就该出刀了,对这样的狂徒,你还讲究什么仁道?”
“他怎么样了?”沈湛吸着冷气问
于恒去看那个白发鬼,他脚上的伤口很细很薄,沈湛下刀非常精准,丝毫没有伤及经脉。
于恒将他的手用龙游镇的天丝索牢牢捆了起来,又把一颗不知道什么药丸塞进他嘴巴里,才敢给他包扎伤口。
包扎时,那老人疼得蜷缩起来,看着又可怜又可恨。
“我们早该想到的,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北戎人怎么会被这样重的镣铐重重关押。”于恒道
“还有其他人受伤么?”沈湛问
“掌柜都跑了,哪里还有人”于恒道,“但是闹出这样的乱子,这石头城我们不能呆了,我去收拾一下东西”
沈湛点头。他不像于恒,也没有什么东西要带要收拾的,他行走天涯身无长物,只有一把剑叫做寒霄,一把刀叫做彻雨,这一刀一剑,就是他的一生。他坐在狼藉的院子里,双眼微阖,平生的倦意全都袭涌上来。
就在这个时候,于恒的声音从土屋里传来:“沈都尉,快来看!”
沈湛走进屋子,顿时骇然。
只见墙壁上涂满了怪异的符号,这些符号看着像小篆,但笔画要少很多,更像某种更古老的符文
沈湛不禁回头看了看那个老疯子:“这是他写的?
“除了他,还会有谁,你看他的手指。”
沈湛这才发现他的食指被自己咬断了一截,渗着鲜血
“于先生见多识广,可识得这些文字?”沈湛问
“我在龙游镇做生意,虽说和一些书画商人,古董商打交道也算不少了,但唯独没见过这种文字,”他指着这些符号说,‘你看,这个字只有一笔一勾,还有这个,只是一点一捺,没有一种文字,笔画如此之少,这不是普通的文字,倒像是传递某些极密信息的秘文。”
“密文…”沈湛剑眉紧拧
“都尉有所不知啊,一般这种秘书,文字的笔画越少,机密程度就越高。”于恒道,
“怎么说?”
“因为笔画越少,可以用来推断的信息就越少,那就需要破译者不仅有庞杂、冷僻、又精深的学识,还需要有天马行空的思维和假想能力。有些上古流传下来的符文天书,那真是一撇一捺间包罗万象,有些老先生终其一生,都只能破解出寥寥几个字符。而在寥寥文字中又再能解读出有用信息的人,那就更微乎其微了。
沈湛眉头折出三道深纹:“就是说破解这些符号也许需要好几年?甚至几十年?”
然后他摇头:“我不能再花几十年在破解这些符号上。”
所以说一切还是回到了原点。
“不,有一个人可以试一试,”于恒道
“是谁?”沈湛眼前一亮
“此人闲居青溪,号青溪先生”
“顾庸?”沈湛脱口而出。
“对,顾庸顾长卿。”
沈湛愁眉难展,“但我听说他是个怪人啊。”
“没错,”于恒微微一笑,“所以想让他帮我们,得花一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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