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攻略

第一章 名士

    
    入秋以来雨水连绵,山谷里寒雾弥漫,丰沛的溪水卷着落叶潺潺流动着,坐在廊下都能听闻泠泠细流声,以往这样的日子晏初都可以睡到晌午,可是如今不行,一大早她就被罚在这里打扫院子。她在心里骂了一万遍那个万恶的奴隶主、神棍、骗子!
    那个人早就起身了,照例一点声音也没有。灰蒙蒙的雨雾中,紫竹掩映的草堂,枯藤黯瓦,古拙斑驳,若不是那窗栅后一点影影绰绰的灯光,便就会让她觉得那里根本没有人居住。
    她经常会有一种错觉,好像她独自守着一座荒芜的古宅。年深日久,人去楼空,直到天荒地老。
    可那个人明明是在家的,他就像一个影子,无声无息,静得诡异。
    避世修行非得要做到这个程度吗?真是个怪人。
    就在这时,廊下传来脚步声,一位白眉老者从外厅进来,他一身粗粝的短褐,脚步清健,老翁姓徐,是这里的管家,此时他手里正端着一个精美的彩绘漆盒。
    晏初立即跳了起来,眼睛放光,“阿翁,你拿的是什么?”
    “瑞安商会子丑年中秋岁礼。”
    “我能看看么?”她像一只嗅到肉骨头的小狗般凑过去
    瑞安商会每年都制作一方玉印回馈这一年里最为重要的友人和客商,这枚印采用和田羊脂玉精雕细琢,不仅有极高的观赏性,而且按照不同的额度还可以去瑞安商会任何一家分号兑换银两,如果那还是红色绶带的,最高可以折换一千两,更何况打开匣子后,里面那枚白玉印的腰身上还镶嵌着三道金线。
    大手笔啊!晏初猛咽了一下口水,“阿翁,他不收钱的,怎么这回破例了?”
    顾庸接受委托,无论是算卦推演还是咨询解惑,都是完全凭他的心意和兴趣,所收的酬劳也不是金钱,而是各种珍奇物件,比如驼皮的古城地图,精美的字画,珍稀的药材,罕见的古书,甚至西域的果品,大宛的宝马……
    晏初私以为对于一个足不出户的人来说,这些奇珍异宝就是他平日打发时间、把玩欣赏的消遣。大凡这种闷不做声的死宅,都会伴随有仓鼠一般的收集癖!
    “我原以为他视金钱如粪土”晏初摸着印章爱不释手,“原来还是钱送得不够多啊!”
    “阿翁,你看师兄都五年没下山了,这钱他也花不了的……”
    徐翁笑盈盈地就要把盒子重新盖上,
    晏初眼见急道,“瑞安商会那件事之所以能圆满解决,当然师兄的指点最关键拉,但他足不出户,在外头奔波调查风餐露宿的都是我啊。”
    徐翁笑看着她,
    “好罢,风餐露宿并没有,但您知道,这可是需要开销的,所以,这些身外之物,师兄用不着,不如就给我吧。”
    她巴巴地看着老人手中精美的漆盒:“我最喜欢身外之物了。”
    “阿晏,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徐翁手掌一盖,把玉印收进盒子里。
    “什……什么啊?”
    “没少主的准许,你下不了山,要钱财何用?”说完徐翁哈哈一笑,大步而去。
    晏初懊恼地挠头,她忘了自己正在禁足期间。
    这事儿说起来贼冤枉。两个月前,她想要去关中看仲夏灯会,缠了顾庸好几天,最后他自己说的,“阿晏,你若能做一件我都办不到的事,我就准你去。”
    于是,她果真做了件让他刮目相看的事,替他说了门亲事……
    结果……被罚禁足到现在。
    眼看着天气都从夏入秋,她错过了端午节龙舟的赛事,错过了青溪镇的跑马会,连茶馆里说书先生的故事都换了好几折,眼看天气已经入秋,等到深秋万物萧瑟,寒风瑟瑟的时候,她就真的只能像那个人一样整天闷在屋子里了。那该有多无聊无趣啊!
    说起来,这家伙足不出户,整天把自己闷在屋子里,竟也不会觉得无聊?
    那种怪物真的会感到无聊吗?
    ‘叮’的一声,院门口的风铃响了,她耳朵一竖,有客来访。
    恐怕这就是他打发无聊时光的方式了……
    山门口站着两个人,年长者一身深灰色缎袍,自称是古董商人于恒,那年轻人高峻清癯,着藏蓝圆领袍,是那年长者的少东家。徐翁正引着他们往里走。
    山庄里非常寂静,不见仆役,也没有守卫,一来顾庸不喜欢人多,二来也没有人能过院中的陌上霜,槛外雪,帘中月这三道关。
    几人踩着碎石细沙穿过院子,沈湛并不懂造园,他用公门中人特有的敏锐目光观察着这里的一步一景,只觉得这院子宁静悠远中透着一股陌世的萧冷。轻烟老树,疏雨枯藤,不见花草,也没有装饰。
    他们走过一座石板桥,桥边树影婆娑,两侧的药圃里种着些忍冬、紫玉兰、菘蓝,一架水车缓缓转动着,清澈的水流经过一排排竹筒,浇灌两旁的药圃。看来这顾先生似乎对药理和匠作都颇有研究。
    “此处是会客之所”他们到了一个竹轩前,徐翁掀开竹帘引两人进去
    那是一个极为简朴的茶厅,与其说是茶室倒不如说更像是苦修的禅室,地面铺着平整的竹席,席上放置简单的案几坐具,看上去也并不舒适,可见主人不希望客人们在此久留。桌案边有烹煮着茶水的铜壶,水声微沸,显得茶厅中格外安静。
    茶厅有两进,当中隔着一扇绢画纱门。纱门上是一幅泼墨山水,笔意潇洒,似画似书,似云似水,远近虚实变幻莫测,仿佛是介于出世入世之间。绢门前的陶土瓶里插着几株枯荷,映着山水画屏,俨然成一幅寒江独钓的枯荷山水图。清肃寂寥,老气横秋,风雅之中平添了一股浓浓的倦世和退隐之意。
    看来这位顾先生性情寡淡,老气横秋,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接手他们这麻烦事?沈湛心里没底,遂看了眼于恒。
    于恒端坐席上,说了几句寒暄的话,也不见纱门后有人作答。他倒也并不意外,便直接切入正题。
    他从随身的匣子里取出了一个玲珑剔透的器物,那东西极为奇异,一半是赤红如焰一半幽蓝如水,周身繁复回旋的蟠螭纹,灯烛下流光溢彩古意盎然。于恒将它小心翼翼放置案上,轻轻一拨便是满室琳琅悦耳之声。
    “此物是老太爷在前朝末年的动乱中所得,因周身附有蟠螭纹,老太爷就给它起命蟠螭星轨,这东西他收藏了大半辈子。”于恒声调迟缓,不疾不徐,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和移门后的那个人平等的对话:“这星轨上刻着的这几个上古字符,老太爷琢磨了几十年都不解其意……”
    这是十天前于恒就准备好的说辞。开始沈湛并不同意,“如果我们这点坦诚都没有,怎么能要求顾先生为我们解惑?”
    “那沈都尉认为我们当如何说?”于恒反问,“告诉他这几个字是一个在石头城袭击了好几个人的老疯子用断指沾着血写下的?那他还会接手吗?他会不会害怕?他和你我不一样,你是掌管贼事的都尉,我也在龙游镇浸润多年,什么世面没见过,但他呢,他常年足不出户,说到底就算他再聪明,都是个文弱书生啊!”
    于恒的策划,一如在石头城劫狱时那样娴熟,滴水不漏,他打听过,顾庸常年修道,精通易理玄术,所以他花了大心思觅得了这个星轨。于恒是个精明的商人,他知道怎么样投其所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于恒小心翼翼地把星轨放在托盘上,徐翁接过,走向画门后的退室。
    茶厅陷入沉寂。只余窗外潇潇雨声。
    自始至终,那绢门后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好像一颗石子坠入深渊,再无回音。有那么片刻,沈湛几乎怀疑其后究竟有没有人?仿佛这只是松风竹影间的一个幻影。
    他的手微微握拳,就好像他又回到那漆黑的墓穴一般的地牢里,站在铁门前,面对门后那骇人的死寂。只不过那地牢里充斥着腐朽的霉味,而这里竹香雅室,清风入骨。
    于恒淡淡看了眼沈湛,心底失笑,看来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啊。
    他端起茶盏细品,驾轻就熟地扮演着儒商的形象,他至少有九成把握,顾庸一定不会拒绝这个星轨。
    因为那是前朝的东西。
    那是一个传说中的盛世王朝,但究竟是如何的繁华盛世,已无人知晓了,前朝末年那场滔天巨变彻底抹去了那个王朝的痕迹。
    如今,经历了数十年的战乱,前朝的器物在当今已经是十分罕见了,而当今的器物制作再也难以达到前朝的水准,大概也只有天工坊的技艺精深的大师或许仿出那么几件。即便是这样,连仿品都是价值连城。更何况是真品了。
    于恒还请了天工坊的大师将这几个字烧在星轨的蟠螭纹间,打磨做旧,他这回是花了血本了,他赌顾庸一定会感兴趣。
    又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
    徐翁端着星轨出来,淡淡道:“先生不知道,两位请回吧”
    于恒一诧,端着茶的手悬在空中。
    于恒是个人精,他当然知道‘解不出’只是个推辞。
    破解字符本来就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就像他对沈湛说的,为了几个古字符前前后后研究十几年的老先生都有,顾庸这么快就回绝,显然是他拒绝了。
    难道押错了宝?难道他对这个星轨不感兴趣?
    于恒眉头紧皱。
    但他不是那么轻易放弃的人,他还有后手。
    他放下茶盏,只手握拳抵着下巴干咳了声,道“家老你看,我们远道而来,诚心求教。我还准备了一些珍奇作为酬资,有东海的蛟珠,有扶桑的凤凰木,有……”
    天下宝物一半都要过龙游,他搜肠刮肚把自己手头上有的奇珍一一罗列,一双犀利的眼睛随时捕捉着对方细微的表情变化,总有什么东西能打动这位顾先生的吧?
    徐翁耐心地听他介绍完,然后回头看了一眼绢门。
    风移影动,悄无声息。
    “主人倦了,两位还是请回,”徐翁把他们的斗篷披风拿了过来,
    这是要逐客了。
    于恒是个精明的商人,可这一回,他看出来了,对方根本不跟他谈生意。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满脸愁苦地接过来,尚不死心地从袖中取出一沓金票,“今日多有叨扰,这点薄资就权当我等今日打扰先生得一点谢礼,他日若……”
    “主人修道,不收金银之物。”徐翁严辞道。
    于恒一噎,讨了个没趣,只好颓然朝沈湛摆摆手。
    这时,一直沉默的沈湛突然走上前,利索地解下腰间配刀,双手奉上,“请问那此刀可否?”
    “糊涂!先生怎么会要刀?”于恒脸色骤变,赶忙赔礼道,“我家少爷自幼习武,莽了点,先生莫要怪罪。”
    没想徐翁眼中却陡然一亮,他拿起刀,细细端摩刀鞘上的精美云纹,问道:“莫不是南宫夫人所铸的‘惊风彻雨刀’?”
    “正是”沈湛道。
    徐翁叹了句真是把好刀,然后交还沈湛,“主人并没有接受你们的委托,不收酬金”
    “沈某有个不情之请,若先生可再费心一二,哪怕仅仅是只言片语的提点,我等都不胜感激,倘使依旧不能解出,这刀也就权当先生的一点劳心之酬。”
    “以往可没有这种规矩啊。”徐翁道
    沈湛躬身:“还请长者转达。”
    画屏后,一盏如豆青灯,倦淡的幽光映出一双冰雪样的手。十指修长,似乎指尖还萦绕着卷牍墨香,就是这样一双文人的手,却娴熟地拔出刀。
    寒芒一掠,娴雅中破出清飒。
    这样好看的手,这样锋利的刀。
    刀刃银亮,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精灵剔透的指尖像滑过琴弦一般抚过刀刃,声音如初雪细霰:“阿翁,刀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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