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北望

46.马踏龙城

    
    张次公挠了挠络腮胡子, 沉默下来。苏建尚且还有一些犹豫, “可是将军, 龙城在匈奴腹地, 眼下左贤王部拦在我们面前,我们怎么才能过去?”
    卫青闻言笑道:“草原如此广阔, 处处都是通路, 左贤王要在原地等我们, 就让他一直等下去好了, 我们自然有我们的路走。”
    在左贤王眼皮底下绕路到匈奴后方?卫将军哪里来的把握, 左贤王又不是傻子, 岂能不在周围设置大量防哨巡查拦截将要出现的一切汉军?一万兵马从草原上踏过,肯定会留下痕迹, 一旦让左贤王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众将士见车骑将军袭击龙城的心意坚决,互相看了看, 虽然心有怀疑, 嘴上却不敢说。
    卫青明白大家的忧虑,点手叫过来一个亲兵,让他去把军中向导请过来,然后向军帐之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军帐憋闷, 各位不妨随本将军到账外走走。”
    说罢卫青先行迈步出了军帐, 其他人不知卫青何意, 纷纷出了军帐跟在卫青身后。
    双足踩在软绵绵的草地上, 举目望去,高高的天穹完全是碧蓝色的,没有一丝杂质,蓝的纯粹而苍茫。天穹之下起伏连绵的山丘一眼望不到边际,山坡上不知名的白色野花在刚刚略微有些冷冽的秋风中继续肆意地大片大片的绽放着它们狂野而蓬勃的生命。
    远方有一只苍鹰抓着自己的猎物唳啸着高飞冲向天宇,却又突然松开利爪,残酷地任由猎物从万丈高空摔向地面,然后再俯冲下来抓走猎物的尸体。野性的,自由的,苍凉的,残忍的,秋日草原不如春日草原富有生机,然而秋风中的草原万物却更加奔放的展示着它们顽强不屈的生命力。
    “虽然不能耕作,但是这片土地却也有着它别样的美,”卫青微笑着看着被士兵请过来的向导,不用翻译,这位沉默寡言的向导是卫青在边关买马时顺手买下的匈奴奴隶,他听得懂汉话,“然而这片美丽而广袤的土地,最初却不是匈奴人的,而是东胡人的。”
    身着汉服头上却梳着胡人发髻的中年向导垂头向卫青施礼,饱经风霜的麻木的脸上没有表情,声音却是悲哀的:“是的,这片土地是匈奴从我们东胡抢走的,原本生活在这里的人,应该是我们。”七十多年前,匈奴的一代雄主冒顿大单于击败东胡,东胡人一部分向东逃走,一部分被俘成为了匈奴的奴隶,而这位奴隶向导的祖父,恰好就是东胡战败的俘虏,这里,本来应该是他的故乡。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卫青温和地回礼,“我需要你的帮助,客择。”
    “将军请说,客择愿意为您效劳任何事情。”
    “你之前和我说,你做匈奴奴隶的时候跟着他们去过龙城,现在还记得路吗?”
    “当然记得,”东胡向导有些吃惊地抬头看向卫青,“将军要去吗?那里可是很危险的。”他作为做苦工的奴隶,曾经跟随匈奴主人去参加过匈奴在龙城的大会,后来他的主人和卫青乔装的商人在边市做生意,在交谈中卫青偶然得知他是东胡人,才找了一个借口把他买了过来。
    卫青点头,“我知道危险,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容许我后退。匈奴的左贤王就带兵驻扎在我们前方的路上,我不仅需要你带我们去龙城,还需要你想办法寻找路径绕过左贤王部的侦察,可以做到吗?”
    客择将手掌覆在自己的左胸心脏处,再次恭敬地弯腰行礼,“这片土地是我们东胡人的土地,我们比匈奴更熟悉这片土地,客择愿意尽全力帮助将军,我们的祖先也会保佑将军平安。”
    客择的主人原本就是游走于匈奴各部之间的大胡商,匈奴各地客择都很熟悉,他做向导,卫青很是放心,“好,回来之后本将军必以重金谢你。”
    大家此时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卫青胆敢提出袭击匈奴龙城,原来他早有准备。张次公咂摸咂摸嘴,他对龙城的了解比其他人更多,知道卫青还有一点没说,不过为了军心安稳,卫青不说,张次公也就不提,只乐呵呵道:“将军特意带东胡的向导随军,莫非早在长安就有了砸狗匈奴祖宗圣地的打算?”
    “不算是,”卫青微微摇头,“出来时选择带客择作为向导,只是因为我们这次是由上谷郡出兵,上谷郡以北的草原曾经生活的是东胡人,在这里作战,带东胡人向导更加有利。”
    卫青举目望向连绵不绝的草原与悠悠苍穹的交接之处,颇感遗憾道:“如果我们再多两万骑兵,我一定会跟左贤王拼一个输赢。”
    战场的情况千变万化,首先考验的就是将领的随机应变的能力,在现在的情况下,卫青既不能带领一万士卒白白去牺牲性命,更不能没骨气地撤退丢了大汉的颜面,他必须前进,也必须胜利。
    “我卫青自信可以带你们到达龙城,但是我也不隐瞒你们,袭击龙城确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我们可以去,却未必可以回来,一旦被匈奴大军堵在匈奴腹地,等待我们的,就只有战死这一条路。”
    卫青转身面对众将士,红色的战袍披风在他身后飘动,他身后的天空很高,草原很广,他挺拔的身体站立在高天阔地之间,神色依然温和从容,“若有不测,各位兄弟可否陪卫青死战?”
    “愿同将军共死生!”汉军营地,万兵齐呼。将军悍不畏死,兵士何惜性命!
    这一次,卫青亲自做前锋在最前方带路,率领一万骑兵在匈奴人的眼皮子底下挺进匈奴腹地。军中旗帜全部收起,草原牧人白天放牧晚上休息,他们就晚上借着月色行军白天休息;匈奴部队常常在河流附近驻扎,他们就远离河流谷地。没有人知道卫青为了这一战准备了多久,十来年挑灯苦读的少年岁月,三年边塞风雨的艰辛,换来的是对匈奴从发展历史到战斗习惯甚至生活习性等各个方面细致入微的了解。
    他驰骋在草原上,知道脚下这片土地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更坚信脚下这片土地未来会发生什么。
    第六日凌晨时分,卫青率部杀入龙城。匈奴祭天祭祖的圣地就位于一片平坦的高原之上,清澈的河流在它的背后静静地流淌而过,汉军到达的时候,龙城的守卫大部分还在毡帐中睡觉,他们被战马奔腾的声音吵醒,急匆匆起身拿着兵器出来战斗,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被一伙他们不清楚来路的敌军包围。
    卫青的战马跑在队伍的前面,他手刃过一个匈奴骑兵,连溅到脸上的鲜血都来不及擦,趁着拨转马头转换目标的空隙将军刀刀尖向下一顺,军刀血槽里温热的血就淅沥沥地都流到了地上。一连冲杀了五六个人,匈奴骑兵望着卫青就像看到了恶鬼,再不敢和他战斗,纷纷转头意欲逃跑,然而哪里还逃得开,四面八方黑压压围拢上来的全部都是汉军。
    按照开战之前车骑将军的命令,汉军速战速决,不到半个时辰,除了特意留下的一个活口外,驻守在龙城的七百名匈奴护卫和三十多名胡巫全部都被消灭。
    卫青在草原清晨的曦光中一手提着刀尖还在往下滴血的军刀,一手提着一颗匈奴骑兵的人头,大步登上龙城。龙城说是城,其实更像汉朝的祭坛,一共是三座,每座的规模相同,均是长十二丈,高三丈,东侧的祭祀日神,西侧的祭祀月神,中间的祭祀匈奴的祖先。三座祭坛全部由精美的岩石搭建,草原原本没有这样漂亮的岩石,听说首次统一草原的匈奴单于冒顿为了感谢祖先的庇佑,特意将天山的石头运到这里修建了现在的龙城。
    每年五月龙城大会,匈奴各部首领都要亲自狩猎,并将猎到的动物的头颅割下来奉给他们的祖先。卫青顺着龙城的台阶走到中间的祭坛的顶端,扬手将匈奴兵的人头扔在一堆已经被秃鹫吃的只剩下白骨的动物头骨中间。
    站在龙城祭坛之上,回望中原汉地:上谷郡死在匈奴刀下的父老乡亲,你们看到了吗?数十年来和上谷郡的父老乡亲一样死在匈奴侵略中的汉民亡魂,你们看到了吗?数十年来为了抵抗匈奴侵略战死的边塞将士,你们看到了吗?这是我辈汉军在遥远的龙城,送给你们的礼物。
    唯一一个存活的胡巫被士兵押到祭台台阶下,这名胡巫被卫青肆意践踏龙城圣地的举止气得浑身发抖涕泪交加,他嘴里不停念叨着晦涩暗哑的古老匈奴语。卫青听不懂匈奴古语,只是根据对方的身份猜测,胡巫送给他的估计都是匈奴一族最狠戾的诅咒。
    卫青想了想,从祭台上走了下来,好声好气地跟胡巫用平常的匈奴语说道:“为了方便你对我的诅咒,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卫青。”
    须发皆白的胡巫身体一震,慢慢抬起阴鸷晦暗的眼睛注视着卫青,再狠戾的诅咒,都只能对惧怕诅咒的人有用。
    卫青继续温柔地对胡巫说道:“我会放你活着离开这里,只是拜托你帮我向你们的军臣单于带一句话——”
    “回去告诉你们大单于,你们匈奴在大漠纵横无敌的时代——结束了!”
    军臣单于执掌匈奴之初,多次领兵深入汉地侵掠,战争烽火甚至曾经映照甘泉宫。如今卫青这个汉军后辈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马踏龙城,当年不可一世的军臣单于,从此刻开始,将要亲眼看着匈奴帝国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衰落。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