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北望

    
    为了庆贺刚刚取得的两场重大胜利, 军臣单于在王庭大排筵宴, 手里托着各种美酒佳肴的侍女不停在宴会中穿梭游走, 大帐中央数名身材热辣的胡姬伴随着激昂的胡乐尽情舞蹈, 军臣单于和手下功臣猛士恣意享乐，王庭内外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酒正酣时, 一名亲兵慌里慌张地跑进来穿过跳舞的一群胡姬来到大单于面前趴在他的耳边低声嘀咕了两句。胡乐的声音太大, 喝得醉眼迷蒙的军臣单于没有听明白亲兵说什么, 不耐烦地挥手令音乐终止, “你说什么？大声说！”
    “是！”亲兵跪在单于王座前, 高声禀告：“禀单于, 龙城的大巫师呼衍阁与几名候骑想要求见单于，他们说, 额，他们说龙城被，被……”
    军臣单于醉醺醺的眼睛瞬间睁大, 急忙放下酒杯, 手扶桌案屈身向前急切地问道：“我的龙城怎么了？”
    亲兵身体颤抖，禀告的声音越说越小：“大巫师他们说，说龙城被一伙汉军骑兵给烧了……”
    “哗啦啦，”军臣单于脾气火爆, 一把掀翻身前的食案, 跨大步来到亲兵跟前, 抡起手臂给了亲兵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嘴巴, “放屁！龙城圣地就在我王庭之东三百里, 哪个胆子吞了天的家伙敢动我的龙城，本单于怎么不知道？”
    宴会在座的各位匈奴部落首领纷纷附和，草原上最伟大的英雄冒顿单于带领匈奴称霸草原之前，为了躲避敌人的袭击，匈奴的王庭和龙城都是可以随着王族的迁移而移动的；但冒顿单于统一草原之后，大匈帝国周边就再也没有强悍的对手可以威胁到他们，冒顿单于便修建了现在的建筑宏伟的龙城，此后王庭的位置虽然根据每位单于的喜好略有不同，不过也不会距离龙城太远，而军臣单于现在的王庭，就只距离龙城三百里。
    三百里是什么概念？就是骑着草原上的快马，不到半天就可以从王庭到达龙城。单于的数万嫡亲铁骑都跟随单于驻扎在王庭附近，龙城与王庭的距离又如此之近，在这种情况下，哪个不要命的敢到他们的祖宗圣地撒野？更别说是什么汉军了，他们刚刚打残两队一万汉骑，就连鼎鼎有名的汉朝名将李广在他们面前都不过尔尔，被他们活捉之后使诈像兔子一样地逃回汉境。汉人都是一群草包，哪有真英雄，这个亲兵竟然说什么汉军骑兵胆敢来到他们的龙城，编瞎话都不会编！
    亲兵被打得在地上滚了两圈，好在他还算机灵，捂着流血不止的嘴从地上快速爬起来，砰砰磕头：“单于息怒！这不是我说的，是大巫师这样说的！”
    军臣单于怒气不减，但是守护龙城的呼衍阁大巫师在匈奴具有一定的地位，军臣单于只能强忍怒气道：“请大巫师进来！”
    一声令下，不久呼衍阁大巫师就哭着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运气还不错，晚上被汉军放走之后只跑了一夜天亮之后就遇到巡逻的骑兵，匈奴骑兵听到他的呼救把他带上马，一路疾驰送到王庭。老巫师虽然没有跑断腿，但是在马上颠簸得都快散架了，巫袍也撕坏了，脸皮也磕破了，头发上还粘着乱七八糟的枯草叶，要多惨有多惨。
    军臣单于心中一颤，瞬间涌起不好的预感。只见老巫师走进大帐，还没有说话，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宴席中央，哭得撕心裂肺，“大单于，我伟大的王，我们的圣地龙城让汉军给一把火烧了，呜呜呜……”
    老巫师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嚎啕大哭。
    此情此景，匈奴众人不信也要信。王庭大帐内鸦雀无声，军臣单于的身体晃了两晃，高大健壮的身躯差点摔倒，旁边的侍女想要过来扶他，被他一胳膊甩到一旁，“大巫师，你此话当真？不是开玩笑？”
    “老巫岂敢拿我们的祖先圣地开玩笑啊……是真的被烧了，七百卫兵和护神巫师全部被杀，就只剩我一个被放了出来呜呜呜……”
    军臣单于再也听不下去大巫师的哭诉，立刻叫亲兵出去召集王庭之内的所有骑兵，他要亲自赶赴龙城一探虚实。
    匈奴被烧了龙城就好似汉朝被砸了高祖庙，军臣单于骑在马上都快疯了，马鞭差点抽断。然而事实证明，大巫师真的没有说谎，等到军臣单于到达龙城，被火烧过的草原有些地方还在冒着缕缕黑烟，龙城护卫驻扎的毡房营地全部化成了灰，石头建筑的三座祭坛虽然没有损坏，但是外表也都被烧成了残败的黑灰色。
    军臣单于双膝跪倒在龙城前被烧黑的土地上，心痛得仰天长嚎：“国耻啊，我大匈帝国何曾遭遇过此等耻辱！军臣愧对先祖啊——”
    老单于砰砰砰以拳击地，悲愤交加。这是他的疏忽，他不应该以为龙城远在草原内地，就以为没有人可以到达，更不应该因为龙城距离王庭距离极近，就放松了对龙城的守卫。
    跟随大单于来到龙城的匈奴各部首领和兵卒亦是顿足捶胸气恨难平，大家都知道，对方特意长途奔袭穿过层层的守卫深入草原腹地火烧他们的龙城，就是对他们赤裸裸的挑衅和蔑视，就是有意地羞辱大匈帝国！
    军臣单于的弟弟左谷蠡王伊稚斜怒极，在人群中找到呼衍阁大巫师，单手抓住老巫师的衣服领子，把他从马上拉了下来。这位大巫师在龙城与王庭之间跑了一个来回，折腾的气都快断了，再让伊稚斜用力一拉，就跟块破布似的半摊在地上，若不是伊稚斜提着他的衣领子，他站都站不稳。
    “本王问你，这他娘的到底是谁做的？本王要一个一个地扒下他们的皮！”
    老巫师拼命喘了好几口气，倒还是没忘记汉军将领对他的托付，嘶哑着声音叫道：“卫青！汉军的将领说他叫卫青！”
    军臣单于此刻也被亲兵搀扶了起来，是的，他们不能只顾愤怒，按照时间推算，火烧龙城的汉军现在还没有跑出草原，整个草原处处都是他们大匈帝国的兵马，一定不能让这伙侮辱了圣地的汉军活着跑出去！
    “卫青？”军臣单于思索了一会，突然想了起来，“此人不是这次汉朝皇帝派出的四路汉军的其中之一吗？”按照他掌握的情况，汉朝皇帝派来的四路汉军其中两路已经被他们歼灭，一路刚出来关塞走了两步就又缩回去了，就只剩下这个什么车骑将军卫青这一路一直没有发现踪迹。
    “汉军俘虏交代过，卫青这路汉军应该是在上谷郡方向出发的，上谷郡……”军臣单于突然气得大骂：“上谷郡那边不是左贤王在驻守吗？他这个废物是干什么吃的？眼睛瞎了吗让人家都跑到龙城来了他还不知道！”
    现在最重要的是追杀卫青一部洗刷耻辱，军臣单于顾不得多骂左贤王几句，立刻下令叫最快的传令骑兵火速通知左贤王拦截逃走的汉军，并命令草原上所有可以赶往东路的部落兵马全部前往东部搜捕追杀，务必要在卫青逃回汉境之前将他歼灭在草原！
    通信骑兵拥有草原上最好最快的马，大单于的命令一下达，无数的传令兵就如同离弦之箭一样奔驰开去，整个草原如同烧开了的水一般沸腾起来。
    而正如军臣单于所料，卫青的部队在不到一天一夜的时间内根本还没有跑出太远，可惜的是，卫青从龙城撤离之后并不是原路返回上谷郡，而是绕了一圈，从草原中路取道而归！
    人可以少休息一天，但是马不行，为了不过度消耗马力人力，在经过一整晚的快速行军加与龙城守卫战斗之后，卫青硬是冒着极大的危险镇定地下令全军在龙城休息了一天。龙城守卫不多，但是囤积在此的粮食不少，周边还有水源，足够他们补充食物和水。最让卫青惊喜的是，他们在龙城大巫师的毡房中发现了一张详细标注了匈奴各部驻地和游牧范围的地图，另外还有一些记载了各部落人口和牲畜数量的资料，想必是匈奴每年都在龙城召开全部落的大会，所以这些资料才保存在了这里。
    既然有意外收获，卫青自然不客气，龙城内能找到的所有带图带字的资料，不管具体内容是什么，全部被卷起来带走。临走之前，他们先在龙城放了一把火，然后又放跑了匈奴的巫师，让巫师回去王庭给军臣单于报信。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卫青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军臣单于得到消息之后以为自己会从东路原路返回，从而调动其他地区的兵马聚集到东部地区搜索追杀他们，他们就有机会趁着别的地方守备弱另外择路回归汉地。
    想要深入匈奴腹地袭击龙城，最难的不是怎么去，是怎么回来。一则匈奴王庭与龙城距离很近，稍微不留神，战斗的时候放跑了任何一条漏网之鱼到匈奴王庭汇报，他们就全都死无葬身之地；二则就算没有漏网之鱼溜走，王庭与龙城之间的巡视兵不用太长时间也能发现龙城的异常，他们一万士卒的行军速度肯定比不过匈奴各部之间消息的传达，一旦被堵在草原上，下场同样惨烈。
    因此卫青不得不使了一招“东去中回”的小计谋，特意放走匈奴巫师引诱军臣单于上当。果不其然，他们返程回家之路轻松了许多。
    等到越来越接近汉地，全军上下一致高度紧绷的那根重压之弦才渐渐放松，各位将士一连冷峻紧张了十余天的脸慢慢有了丝丝松动，大家这时才惊觉，深入匈奴千余里火烧龙城砸掉匈奴祖宗庙的这件事，曾经多少人以为不可能做到的这件事，他们做到了——而且做到了之后还好好活着——他们成功了！他们胜利了！
    胜利的喜悦后知后觉地在军队中蔓延，大家恨不得让胯.下的马跑的快些，再快些，他们要立刻回家，立刻把自己胜利的好消息告诉给所有人！
    从中路回去，最后到达的关隘就是雁门，为了白天通关方便，卫青后半程调整了行军时间，全军改为白天行军。眼看雁门还有半日就到，军队突然遭遇到了一小队十来人的匈奴候骑，这伙匈奴候骑当时正在追捕一名汉朝士兵，恰好让苏建带领的先头部队撞上，苏建当机立断，直接将他们全部拿下。
    匈奴候骑最初并没有认真追杀落单的汉朝小兵，只是拿他当猎物，在草原上赶着他追捕取乐，汉兵被他们折磨得不成人形，精神甚至都有些不大正常，被苏建等人救下之后还是痛苦地嘶吼着挣扎着想要逃命，根本无法交流，苏建只得让军医把他带下去安抚医治。
    去的时候卫青是亲自打前锋，撤退的时候卫青又去负责殿后，苏建带着匈奴俘虏到队伍末尾找到卫青，向将军说明了情况。卫青心内一动，叫人将俘虏的匈奴骑兵押到马前审问，匈奴骑兵交代：汉军四路出击，匈奴单于得知消息后便采用分而击之的办法，同样兵分四路交战；左右贤王分别负责东西两侧，匈奴太子于单阻击李广，左谷蠡王伊稚斜则负责攻击公孙敖。
    李广将军兵出雁门与于单交战，被于单围困之后活捉，后侥幸在被押往王庭的路上逃脱，听说现已逃回汉关之内。他们追杀着玩的这名汉兵就是他们在雁门附近发现的，估计是之前李广部下的残兵。
    卫青等人听完都是一愣，天子兵分四路大家各自为战，他们这路一头扎进匈奴境内直奔龙城，十余天没有和外界联系，其他三路的情况一概不知，却不想还没回家先听到了李广战败的消息。
    张次公一抖手，“兜底的底没兜住，倒是漏了一个干净……”
    卫青瞪了他一眼，急切地继续问道：“那公孙贺将军与公孙敖将军呢，他们怎么样了？”
    匈奴候骑消息灵通，其他两路的情况他们倒同样有所耳闻，“我们听说，那个叫公孙敖的在我们左谷蠡王手下大败而逃，那个叫公孙贺的没有和我们交战，就自己回去了。”
    苏建与张次公等人互相看了看，这下可好，其他三路两路大败一路不战自退，就只剩下他们没有给陛下丢脸，出征之前谁能料到是这个结果呢？
    卫青轻叹一声，龙城之胜带给他的喜悦一瞬间被刚刚听闻的糟糕消息全部压盖下去，挥手叫人带走匈奴骑兵，卫青转头下令道：“兄弟们，咱们马上就到家了，把我军的旗帜全部都打起来！”
    众将士尊令，被收起了一路的旗帜很快纷纷重新飘扬在队伍上方，“汉”字大旗在前，“卫”字大旗在后，赤旗飞扬，铁骑铮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