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陵并没有贸然拜访主父偃, 她调查清楚主父偃的日常行程, 知道主父偃平素喜欢到闻香居会客, 便在闻香居内守株待兔。闻香居的主人是大商人, 商人有钱却更爱钱,为了钱, 商人不介意做出一些冒险的事情。刘陵砸下重金, 请闻鱼翁叔帮了自己一点小忙。
休沐之日, 主父偃在闻香居面见了两位客人, 前面的一位来自燕国, 千里迢迢跑到京师来求他办事;后面的一位来自赵国, 姓孔名车,当年主父偃在赵国游学之时, 孔车见他可怜,曾经请他吃过一顿饱饭,主父偃听说孔车现在也到了长安, 便主动请孔车过来偿还一饭之恩。
孔车是个老实厚道之人, 他其实有点害怕现在的主父偃,不过因为害怕,主父偃请他来他也不敢不来。
京师繁华地,孔车一介布衣初来乍到, 何曾出入过闻香居这等奢华之处, 被主父偃家的仆从引领进来, 孔车好奇地偷眼观瞧, 但见雅间内雕梁画栋香烟缥缈, 舞姬曼舞于前,琴童抚琴于侧,身材婀娜的妩媚女子素手执酒,依偎在主父偃身旁细心伺候。孔车的目光瞥到侍女的胸前,脸瞬间红透,再也不敢乱看,恨不得把头垂到脚底板下去。
心慌意乱战战兢兢,孔车低头站在原地,竟连礼节都忘记了,仆从不得不小声提醒他,“还不快给中大夫行礼?”
孔车恍然大悟就要跪下磕头,主父偃赶忙拦住他,“免了免了,孔兄不必客气,请随便坐。”向旁边站着的另一名侍女使了一个眼色,那名美姬便巧笑盈盈地走过去扶着浑身僵硬的孔车入席就坐。美姬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香气飘入孔车的鼻孔,孔车脑袋更加混沌,呆呆傻傻地坐下,美姬喂他喝酒他便喝,喂他吃菜他就张口。
主父偃被孔车呆傻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孔兄何至于如此?您是我的恩公,您若喜欢,这房间里的美人随您挑选,您看上哪个,主父偃就把哪个买下来送给恩公!”
孔车吓得离席跪倒,连连摆手哀求道:“小民当年只是送了中大夫三块饼一碗汤,谈何恩公,中大夫折煞小民了,小民不敢当,不敢当……”
主父偃亲自起身又把他给搀扶了回去,拍了拍孔车的肩膀,主父偃感慨道:“孔兄不必紧张,主父偃当年在燕赵之地游学,燕王、赵王的宾客全部视我如敝屣,我穷困多年,没有人看得起我。孔兄送我三张饼一碗汤,与其他人唾骂于我的家伙比较起来,您就是我的恩公。我主父偃今日得势,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孔兄尽管享乐,稍后主父偃还有百金奉上。”
房间正中摆着一个盖子已经打开的木箱,箱子里面黄澄澄的全是金饼,孔车眼睛瞟到一箱子的黄金,身体发软眼发黑,带着哭腔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不不不,中大夫饶了小民吧,小民不敢要啊……”
主父偃笑着摇头,“孔兄误会了,这箱子黄金不是我要送您的,这钱脏,不配赠送恩公——主父偃这几年在朝为官,俸禄加上天子赏赐,留存下来的不过百金,钱不多但干净,还望恩公不要嫌弃。”
按照主父偃的指示,仆从双手捧上来一个重重的锦盒放到孔车的面前,打开盖子,里面同样都是黄金。孔车傻傻盯着黄金看了半天,他忽然抬头,伸手指指黄金,再指指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圆睁双目望着主父偃。
主父偃却看明白了孔车的意思,他点了点头,肯定道:“对,这些黄金都是孔兄的了。”
孔车发了一会呆,然后慢慢伸出他的右手,探到锦盒之中,小心翼翼地摸过每一块摆在上面的金饼,摸了好半天,他才恋恋不舍地缩回手,而他缩回的右手手中,却只握着一块金饼。
“我就要一块就够了。”孔车对着主父偃笑笑,将装着黄金的锦盒重新盖好。
主父偃不解,“恩公还是嫌弃主父偃的钱脏?”
“不不不,”孔车现在镇定多了,他解释道:“小民对中大夫的那点恩情,翻上一万倍,也就值这一块金子,小民做人从不贪多,有这一块就知足了。”
主父偃站在孔车面前沉默许久,方才挥手令房间内的舞姬侍女统统退下,他自嘲道:“一块金子够干什么?还不够帮我主父偃买口棺材的。”
老实淳朴的孔车认真纠正他:“中大夫错了,棺材没有多少钱,一块金子用来买棺材,还会有很多剩余的。”
主父偃一愣,沉思了片刻,他走过去打开锦盒,又取出一块金饼放到外面案上,“既然如此,孔兄不如收下两块金子,一块当作我对您的回报,一块留作主父偃的棺材钱,我主父偃有朝一日身死名裂,恐怕无人收尸,孔兄忠厚,主父偃就将身后之事拜托孔兄了。”
说罢,主父偃对孔车长揖一礼。
孔车慌忙起身回礼,“中大夫何出此言?您现在身居要职如日中天宾客满门,何谈身后之事?不吉利,不吉利。”
主父偃仰头大笑,伸手一指房间正中装满黄金的木箱,目视孔车问道:“孔兄可知那是何人所赠?为何所赠?”
孔车摇头,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主父偃阴戾的双眸寒光点点,他冷哼一声,一屁股坐回自己的席位,拿起几案上的一卷竹简,向着孔车扬了扬,“赠我黄金之人,来自燕国,他的兄弟被燕王刘定国所杀,他跑来长安,想要向天子上书揭发刘定国在燕国的罪行,为他兄弟报仇。他送我黄金,就是要我帮他将他的奏书交给陛下,告发燕王!”
孔车倒吸一口冷气,“你答应了?”
“当然,”黄金都已经收下,该答应的肯定是都已经答应,主父偃笑着反问孔车:“孔兄来自赵国,可曾听说近邻燕王做过什么事情?”
孔车搓了搓双手,目光躲闪,小声道:“哎呦,燕王那点破事谁不知道?和老爹姬妾通奸,抢兄弟妻子,奸污三个亲生女儿……不说了不说了,我只是说说都觉得没脸见人……不过谁让人家是封国之王呢,刘氏宗亲的丑事,捅出来天子脸上也无光,中大夫你听我的劝,这事你别管了,告不得。”
主父偃冷笑,“奸污亲生女儿的禽兽之行,燕王做得,我主父偃如何告不得?我不仅要告,还要告到他死!”
“哎呦,”孔车干着急,却不知道怎么劝说主父偃,他急得在原地转了三圈,忍不住数落道:“你啊你啊,你就是太不会做人了,以前就因为不会做人处处惹人白眼,做了官还是这个样子——告发燕王对你有什么好处?天下所有的封王都是姓刘的,他们都是一家人,你今天告发了燕王,其他刘姓封王会怎么看你?诸侯王是你得罪得起的吗?你——唉,你实在是太狂了!”
提到往事,主父偃的目光暗了暗,昔日穷苦潦倒,三块饼一碗汤都属难得,如今面前满案珍馐,美人环伺,他却感觉不到快乐——能够让他感到畅快的,大概就只有王侯之血吧。
想到燕王那颗散发着恶臭的头颅马上就要落地,主父偃只觉得遍体舒畅,他为自己倒了一樽酒,嘴角扯起一道阴冷的笑容,以一种玩世不恭的语气淡然说道:
“我主父偃困厄四十余年,父母不以我为子,兄弟不以我为亲,如今我人到暮年,倒行暴施又有何不可?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孔车呆愣了许久,最终叹了一口气,俯身将案上的另一块金饼捡起来收到怀中,最后躬身一礼:“孔车不懂阁下,告辞。”言罢自行离开。
主父偃没有阻拦,他悠悠然面向东方燕国的方向举起酒樽,“臣主父偃仅以此酒——恭送燕王步入黄泉。”然后仰头将樽中之酒一饮而尽。
躲到主父偃会客房间隔壁偷听的刘陵此时才站了起来,她的脸色有些难看,神情恍惚地走了几步,终究也是一声叹息。
“翁主怎么了?”侍女宛君好奇问道。
刘陵轻声回答:“主父偃,一代狂人也,可悲可叹。”
“那他能否为我们所用?”忠心耿耿的侍女只关心这一点。
刘陵默默摇头,“主父偃非但不可用,陛下收下他这样的一条疯狗,恐怕就是用来对付天下四方的诸侯王的。”
当然,他们淮南国也必然包括在其中。
刘陵沉思了一会,命令宛君取来笔墨,就在闻香居内当即书写了一封密信,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地在信中复述了一遍。写完之后,刘陵将密信交给手下忠心的仆从,命令他们偷偷将信送往赵国面交赵王。主父偃不是要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吗?燕王马上就要被他扳倒,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同样曾经冷遇过他的赵王了呢?——不管主父偃是否会找赵王报仇,反正收到自己的好心提醒,赵王兄肯定是会感激她的。
做完这一切,刘陵伸了一个懒腰,优雅地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楼下闻香居门前进进出出的王孙公子富贵子弟依然络绎不绝,刘陵志得意满地呼吸了一口带着权贵味道的空气,忽又心生一计,叫过宛君吩咐道:“汉军休整了一年多,一直在扩军备战,朝廷鼓励勇士参军,我们淮南人自然也不能落后,”刘陵咯咯巧笑,为自己的谋划兴奋不已,“你去把黄义请来,本翁主要响应天子号召,让黄义壮士加——入——北——军!”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