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人揭露燕王罪行的奏书被主父偃递到刘彻的书案上, 刘彻阅后不禁大怒, 就算是山野不通教化的畜生, 都不会与自己的子女通奸啊!这些个王侯宗亲, 平日里在自己的封地吃喝玩乐也就罢了,如何竟能在私下里做出此等丑事来?刘氏的脸面全部都让他们给丢光了!
刘彻发了狠, 直接下令廷尉彻查此事。新上任的廷尉张汤办事非常利落, 没用多长时间, 该收集到的一干证据证人全部查证清楚, 燕王禽兽之行不可恕, 论罪当死, 刘定国听到消息后自杀,燕国随后国除。
天子一怒, 燕王身死国除,那些私下里还有许多恶行尚未被人揭发的诸侯王纷纷震恐。而经此一事,刘彻更加觉得, 施行主父偃提出的推恩之策的时机, 已经到来。
主父偃早就建议他削弱藩王,并且提出了一个行之有效且又稳妥的方法:推恩。刘姓藩王各自占领一方土地为封国,往小了说躲在自己封国一手遮天,什么乱.伦淫邪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往大了说他们手里有钱有人有兵, 一旦生出反心, 必然能够掀起大乱。鉴于先帝时期七国之乱的教训, 主父偃主张施行推恩之策, 即由天子打着仁孝之道的名义,诏令诸王将自己封国内的土地分封给其他骨肉兄弟,以前王位与封土都只由嫡长子继承,推恩之后嫡长子之外的子弟则由原本的什么都得不到变成可以列土为侯。这样诸王子弟自然是对陛下的仁厚感恩戴德,诸王的国土却越分越小,诸王弱,则帝权强。
当然,天下藩王也不是傻子,推恩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家都看得出来。前几年刘彻还没有将朝内大权全部收归掌握,所以不敢轻举妄动;经过一段时间的苦心经营,现在朝堂之上基本都是他自己提拔起来的能臣,中央安稳,便是时候把目光投向诸侯王了。
仲夏一晃而过,秋风初起,北方匈奴骑兵便骑着刚刚喂肥喂壮的战马,又开始了对汉地的侵扰掠夺。雁门太守来报,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率兵侵入雁门,杀死杀伤数千人,雁门守兵不敌敌军,都尉战死。
闻讯,天子派遣车骑将军卫青率领三万骑兵从雁门出发,追击匈奴。
这是卫青第二次独自领兵出战,所带将士比龙城之战更多,兵力更强。至于战果如何,刘彻只能坐在未央宫里等待。
不过经过第一次的胜利,现在的刘彻对卫青的担心减轻了许多,他甚至有闲情逸致叫主父偃过来陪他下棋。十月诸侯王来朝,为了推行推恩令,刘彻准备在那个时候私下接见几位比较听话的王侯,劝他们先做一个表率。
一边下着棋,刘彻与主父偃一边商讨着“做表率”的诸侯王的人选。对各位刘姓藩王品头论足,除了主父偃,其他朝臣都没有这个胆量。中大夫早年游学天下,诸侯王平日里的作为他或多或少都有些了解,在天子面前,更是知无不言。
主父偃口中的诸侯王基本是一无是处,眼见主父偃马上就要讲到自己的皇兄皇弟,刘彻赶忙打住他的话头。除刘彻之外,景帝还有十三子,这十三子皆封为王,自家兄弟的长短,刘彻还是不乐意在外人口中听到的。
天子笑呵呵地转移了话题,“朕听说中大夫知恩图报,为了报答孔车的饼汤之恩,赠其百金,可有此事?”
主父偃一惊,陛下此话中暗含着浓厚的敲打意味,他私下里宴请孔车之事陛下都已“听说”,在孔车之前与他见面的燕人赠他千金陛下怎能不知?不过主父偃是什么人?他既然敢在人来人往的闻香居会客,就没怕过自己收受贿赂的事情传扬出去。
“陛下圣明,确有此事,”主父偃承认得极其坦然,“臣平生仇人太多,恩人太少,只有孔车一人曾经遗臣恩惠,是以涓滴之恩,臣亦不敢相忘。”
刘彻瞬间不高兴了,什么话,只有孔车一人是你恩公,那几年前卫青为你缠着朕举荐的恩情就不算了吗?朕没同意是朕的问题,但你主父偃不能把卫青帮过你的事情忘了啊!
明人不说暗话,刘彻指尖捏着棋子,意味深长地瞥了主父偃一眼,“朕还以为之前中大夫请立子夫为皇后是在报答卫将军当年的举荐之恩,如此说来,是朕猜错了?”
主父偃双眼注视着棋盘,小心翼翼地下子,“卫将军当年极力向陛下举荐微臣,非是为了微臣,而是为了陛下;微臣请立皇后,也不是为了卫将军,而是为了自己扬名。”
朝臣不提,陛下也会册立卫夫人为后;他上书,陛下再同意,就显得陛下对他非常器重,得益的还是他自己。主父偃不认为这是一种报答,卫青也没有把对他的举荐当作是恩惠,他与卫青,无恩无怨。
收回落子的手,主父偃坦荡荡道:“臣非君子,与卫将军却是君子之交。”
天子挑了一下眉,满意地点了点头,赞赏道:“如此甚好。”
“不过主父先生,有恩必报是应该的,但是呢,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燕王已死,朕希望主父先生还是大度一些,不要再纠结于过往。”
与主父偃有仇的两位诸侯王,燕王已经依法处理,剩下的赵王刘彭祖是刘彻同父异母的七皇兄。血脉至亲,刘彻还是要照顾一点的,今日敲打一下主父偃,就是警告他该收手时就收手,不要做得太过分。
主父偃是聪明人,虽然立志横行于世但还不至于故意与天子作对,他笑道:“臣明白。”
两人继续心平气和地行了几步棋,黄门进来禀报,小公子霍去病正在殿外待诏。霍去病和曹襄闯完祸,原以为卫青不会知道他们平日里如何在外面鬼混胡闹,但是他们忘了一点,卫青可不是吃素的,战前侦查是作为将军的基本功,卫青只要有心调查,闻香居掌柜的祖爷爷坟地埋在哪里他都能搞清楚。作为长辈,卫青不怕他们打架,就怕他们跟着其他权贵公子学坏。一气之下,卫青将霍去病关了禁闭,让他在家里反省,三个月内不准出门;曹襄更惨,他皇舅舅“随口”在他母亲面前说了两句,他就被长公主从自己独立自在的平阳侯府拎到了公主府,可怜他堂堂一介万户侯,每月的花销都让他母亲管束了起来。
不过霍去病却也因祸得福,卫青听说他差点在冯子仲手里吃亏,便送了他一件礼物,具体是什么卫青没告诉霍去病,只是将礼物锁在一个长条木盒中,要求霍去病老老实实反省三个月后再自己打开木盒。
如此神神秘秘的,刘彻直觉认为可能是件好东西,他好奇心强,估算着霍去病反省时间已过,就叫霍去病把卫青送的礼物带进宫来看看。
已经被刘彻坑过一次的霍去病十万分的不乐意,奈何陛下的命令就是圣旨,违抗陛下的命令就是抗旨不尊,霍少年把心一横,将自己刚得的宝贝用绸布包好,双手抱着来到未央宫。
“啧,你看你这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你当朕是强盗吗?”霍去病进到殿内,在距离刘彻三丈远的地方向天子见礼,然后就站在原地,与刘彻遥遥相对。
“臣不敢,只是舅舅送臣的是一件兵器,臣不敢带着兵器接近陛下。”霍去病回答道。
呦呵,仲卿你看看,你的外甥跟着你学坏了,这一本正经扯淡的样子已有你的三分神.韵。
“什么兵器?打开给朕看看。”刘彻挑眉命令道。
霍去病伸手扯下裹着兵器的绸布,露出一把战刀,此刀直身,长刃,柄端有环,环上系带,刀鞘外形亦很质朴,汉军骑兵现在使用的都是这种战刀。
卫青疼爱外甥,送他一把战刀防身并不稀奇,不过刘彻眼亮目明,远远观察了两眼,便发现此刀柄端的两条飘荡下来的布带似乎是被什么弄脏了一样。
“刀上的带子脏了,怎么不换一条?”
霍去病抱紧自己的刀,语气平静地拒绝:“不换,这样挺好。”
刘彻非常不解,卫青是个细心的人,按理说带子脏了卫青不会注意不到,他送给外甥的军刀应该是整洁的,那这带子是霍去病弄脏的?既然弄脏了,为何非要不换呢?
主父偃在旁边捋着花白的胡子笑了笑,暗中提醒陛下道:“臣听说,士兵在使用这种刀的时候会将环上的带子系到手腕上,这样就算是不慎砍到了敌人的盔甲,刀也不会被磕飞脱手,只是杀过敌人之后,敌人的血流下来,容易弄脏带子。以环带上的污迹来看,臣斗胆猜测,此刀恐怕是斩杀过不少敌人。”
霍去病抬头怒视主父偃,多嘴的老头!
刘彻恍然大悟,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霍去病,“这,这是你舅舅袭击龙城带的那把刀?”其实不止是龙城,马上战斗需要充分利用冲杀之力,刀比剑更合适,卫青在边郡买马的时候随身携带的也是这把刀。带子上的血,都是匈奴人的血,对于战士来说是荣誉,虽然割爱送给了外甥,卫青也没舍得换,霍去病自然更不舍得。
霍去病默默往后又退了三步。
刘彻那个气哦,“别退了,你舅舅亲手送给你的东西,朕可能会抢吗?你当朕是什么人了?”这臭小子再退都快退出殿外了。
天子一言九鼎,刘彻保证不抢,霍去病这才放心。他有些痴迷地低头注视着怀中之刀,这的确是汉军中随处可见的质朴的战刀,只是曾经执掌过它的人,为它增添上了不同的意义。
“舅舅跟我说,剑是仁者之器,刀是勇者之器,战士以带系腕,纵是身死,刀不离手。”他在家中考虑了三个月,他还是不喜欢做安享富贵的王孙公子,哪怕塞外没有干净的衣服,没有精美的食物,没有舒适的住所,可他还是向往生死战斗间的快意,他还是喜欢杀戮之刃。
舅舅是狡猾的,舅舅给他时间思考,却提前为他准备好了礼物。舅舅将龙城之刃赠给了他,而他,什么时候才能一睹那长天广地中的大漠苍月?
“陛下何时准我入军?”霍去病初生鹰枭一般的双目中熊熊燃烧着无尽的渴望。
刘彻与主父偃对视了一眼,主父偃微微一笑,“微臣先提前恭喜陛下与卫将军了。”
抓了一把白色棋子握在手中把玩,刘彻知道卫青其实舍不得让外甥参军,参加过战争的人,更清楚战争之苦,只是霍去病这小子,生下来便不是池中之物。
“建章骑或者期门军,都是年轻人,你选择一个。”
霍去病沉默了一会,吐出两个字:“北军。”
“放屁!你才十三!朕的北军不收小孩子!”
霍去病抱着战刀不再说话,除了北军,另外两个他都看不上眼。
“就期门军吧,”刘彻一锤定音,“在朕眼皮底下,朕有时间的时候,还可以教教你孙吴兵法。”
霍去病不屑道:“书简之上的方略有什么用,孙吴又没打过匈奴。”
什么意思?嫌弃他光会死兵法没有亲自打过仗是不是?刘彻气得把棋子摔回棋罐中,撸起袖子指着霍去病怒骂:“臭小子,你给朕过来,真当老子不敢打你是不是?”
……
霍去病不情不愿地加入期门军,过了几日,车骑将军卫青再次胜利的消息传回长安,经过前次的教训,卫青胜利之后还没回到雁门,便先将战果汇报回来。刘彻强压心头的喜悦,佯装镇定地看完战报,然后打开与战报一同送来的另一封卫青的亲笔上书。
收到卫青的亲笔上书,刘彻非常高兴。因为少年时经常被刘彻嘲讽写字难看,后来卫青的字虽然练得不错了,但除了必要的公文,卫青连奏书都很少给他写,毕竟平时两人经常见面,有什么事直接口述就可以。
打开竹简粗略扫了一眼,还挺多字,刘彻更加开心,然而读着读着,刘彻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固。
卫青在奏书上说,他在此次战斗中得知,匈奴老单于军臣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大好,他的弟弟伊稚斜觊觎王位,为了增加自己在匈奴中的威信,伊稚斜才屡次带兵入侵汉地。卫青担心自己一旦离开,伊稚斜还会重新杀回雁门,于是请求天子准许自己暂时驻守雁门,不回长安。
而且对于匈奴来说,经过一冬的寒雪,第二年的春天是匈奴战力最弱的时节,趁此匈奴内部不稳之际,卫青有意明年春天再击匈奴。当然,具体的计划还要遵照陛下的指示。
卫青的请求很正当,刘彻不得不同意。卫青对他的忠心他毫不怀疑,就算卫青领兵在外驻守他也并无担心之处。刘彻只是有点郁闷,毕竟同意了这件事就意味着——他想要见到卫青,就只能等明年的春天了。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