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北望

65.使君风骨,将军气魄(下)

    
    公孙戎奴却疑虑未消, 确认这三人后面没有匈奴伏兵之后,才让苏武下城去辨认对方身份的真假,若是真的, 就请进来, 若是假的,就绑进来。
    激动过后,苏武也冷静下来,据他所知,这几年大汉与匈奴兵戎相见势如水火, 天子再未向外派过使臣,那么城外来的这一位,他是谁?
    城门开启,苏武与两队士兵驱马而出。对面身份不明的三人已在城下停住脚步,为首之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头上落满了雪花,恰似满头白发, 一时竟无法辨认出年纪。此人手持节杖静静地伫立在雪中, 炯炯有神的双目紧紧注视着眼前高大雄伟的高阙城, 扯开嘴角想笑,泪水却先一步夺眶而出。
    苏武顺着他的目光转身望去,只见城头旗杆上高悬的大汉军旗,正在迎风飘扬。
    心头一酸, 苏武翻身下马, 几步走到持节者近前, 深施一礼,“敢问使君从何处而来?”
    持节者缓过神来,整理袍袖,端正回礼,嗓音洪亮字字清晰:“使臣张骞,奉天子之令出使月氏国,”顿了顿,张骞缓慢而庄重地补充完余下五个字:“今,归来复命。”
    没有再问其他,苏武立刻侧身让路,“天气苦寒,此处不便讲话,请使君先到城内歇息。”
    倒是张骞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兄弟,一边从容地迈步进城,一边亲和地用拉家常的语气询问苏武:“我看小兄弟不似军中之人?”
    “是,”苏武点头坦承:“晚辈苏武,在天子驾前为郎,奉上命前来朔方劳军,今日恰好在高阙。”
    张骞微微一愣,“好巧,我未出使之前,也是在宫中为郎。”回忆当年,张骞不禁怅然,“不知现在,陛下还记不记得我这个这多年未归的张骞……”
    苏武好奇地试探着询问道:“敢问使君出使在外多少年了?你们……就只有三个人吗?”
    张骞笑笑,反问苏武:“小兄弟今年多大年纪?”
    “刚到十五岁。”
    张骞点头,“我出使那年,小兄弟还是一个两岁的娃娃,你自然是不知道我的。”
    苏武脸色发红,歉意道:“还请使君恕我无知之罪。”
    “玩笑,玩笑哩,”张骞笑着摆摆手,停顿了片刻,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沉声回答:“十三年前,我奉命出塞西行,去寻找月氏国,不料中途被匈奴拦截俘虏,去时百余人,回来的就只剩下我和堂邑父。”
    “他就是堂邑父,以前是我队伍中的向导,擅长打猎,没有他,我早就饿死在茫茫荒漠了。”张骞指着身旁背着弓的胡人汉子介绍,然后又拉过另外一个戴着破烂羊皮帽为了御寒把大半张脸都裹到布巾中的女人,温柔地说:“她,是我在胡地娶的妻。”
    苏武这才发现对方是一个胡人女子,连忙垂首向着使君之妻行了一礼。几人刚走到城内,出去寻找霍去病的骑兵小队风风火火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公孙戎奴在后面扯着嗓子大声嘱咐:“注意安全!不要没找到那倒霉孩子你们再回不来!”
    苏武紧走几步,跑到公孙戎奴身前压低了一些声音禀报:“公孙叔叔,我把使君接进来了,他说他是十三年前出使大月氏的张骞,您可有耳闻?”
    “张骞是谁?我就说他们是骗子,哪有就仨人的出使队,还什么月氏国,谁知道月氏国在哪,陛下当年……等等!”公孙戎奴为霍去病的安危着急,眼睛忙着目送寻人队出城,脑子慢了半拍,嘴里嘀咕了半天才突然反应过来,猛然回头瞪着张骞,“谁?你说你是谁?张骞?十几年前的那个侍郎张骞?”
    张骞略感欣慰,总算遇到一个知道他名字的人,“是的,就是我,请问将军是哪一位?”
    “你不认识我,我那会还在建章呢,不过我听说过你,”公孙戎奴一边回忆一边认真打量着张骞,“后来我们卫将军在边塞买马的时候陛下还让卫将军打听过你的消息,不过我们听说,你们出使的队伍全部都被匈奴俘虏了,关在匈奴腹地,这都有十多年了吧?”
    听到陛下还派人打探过自己的消息,张骞心头发热,但想起被俘的日子,又是苦涩不已,万般滋味在心间,只能点头道:“十三年。”
    去国十三载,归来两三人。十三年前他还是个踌躇满志风华正茂的青年,十三年后他却已是鬓有华发满面沧桑的中年人,十三个岁月,岁岁苦长。
    公孙戎奴过去给了张骞一个熊抱,又在他的肩头捶了一拳,安慰他道:“没事,过去的都过去了,回来就行!”
    张骞失笑,“将军不问问我是怎么从匈奴逃出来的吗?”
    “那个不急,一会再说,你先告诉我,你从山道上来的时候,见没见过一群三十多人的骑兵?领头的是个半大孩子,年纪和阿武差不多。”人命关天,公孙戎奴现在最关心的是霍去病的生死。
    “没有,我们是抄近道翻山而来的,并没有走大路,”张骞迟疑了一下,略带担忧地追问道:“你们是在找谁?那人可是出山去了?”
    公孙戎奴见他神色不对,便如实回答:“在找我们卫将军的外甥霍去病,这孩子非要跑出山去遛马,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怎么了,有事?”
    “将军可能还不知道,不久前军臣单于病亡,本应太子于单继位,岂料左谷蠡王伊稚斜发兵夺权,匈奴大乱,我正是趁这个机会才从匈奴逃出来的,”张骞解释道:“但据我所知,于单不敌伊稚斜,已经败逃,伊稚斜正在四处派兵追杀于他,倘若你说的这个霍去病出离了阴山到了草原,估计会有可能遇到匈奴兵。”
    “要我命嘛这不是!”公孙戎奴气得举起巴掌狠击了一下自己的头顶,但张骞话中还提供了一个更为重要的消息。“等等,军臣老头子死了?你可确定?”
    “自然,事关重大,我岂敢儿戏!”
    “好好好,太好了!卫将军正等着这个消息呢!”公孙戎奴乐得双手拍掌,呼唤左右:“祁峰那小子哪去了?让他过来,送张公回咱们大营去见车骑将军!”
    祁峰便是带霍去病和苏武来到高阙的卫青那名亲兵的名字,上午还一直在,现在却不见人影。公孙戎奴问过手下才知道,祁峰暗地里受了卫青叮嘱,万一这边出了什么事,祁峰必须马上回去通知卫青,所以霍去病过了约定的时间没回来,祁峰一早便给公孙戎奴手下留个口信之后走了。
    公孙戎奴和苏武对视一眼,得,估计现在卫将军已经在赶来高阙的路上。既然如此,张骞还不如就在高阙等着。招待张骞的事情交给苏武,公孙戎奴则去安排更多人马出城寻找霍去病。
    张骞三人被请到房间之内洗漱更衣,破烂的衣服脱下,士兵给他们送来温暖整洁的新衣,然后又给他们摆上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张骞三人从匈奴逃出来,一路风餐露宿,直到现在才吃上一顿热饭,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全部吃得狼吞虎咽。
    等他们吃饱之后,残席退下,其他两人没有事,先下去休息,张骞热心肠,与苏武一起等霍去病的消息,顺便将自己这十三年的经历简单述说了一遍。
    建元三年,天子得知大月氏与匈奴怀有国仇,意欲联系月氏国一起抗击匈奴,发诏招募使者,张骞应募出使。谁知在经过匈奴的时候,使队一百多人全部被匈奴所擒获,军臣单于想要张骞带人投降匈奴,张骞自始至终持节不降。军臣单于怒而将他们扣留在匈奴,一扣十余年。后来他们在匈奴待的时间长了,看守对他们的监视渐渐松懈,张骞抓住机会,带着和他一样坚持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使队下属逃出匈奴,继续向西,先到大宛,再到康居,几经辗转,才终于找到大月氏国。奈何大月氏国国主安于现状,已无与匈奴报仇之心,张骞不得已带着遗憾登程返回。结果中途又被匈奴人抓住扣留,直到现在军臣病故匈奴内部大乱,他们才能逃回来。
    张骞为人宽厚,言行旷达,初次接触,便给人可亲可近之感。之前不懂,看到张骞在城下仰望汉旗之时半喜半悲半苦半无悔的神情只是让苏武感到震撼,如今听完他的遭遇,少年已朦朦胧胧地理解了三分。
    “使君第一次逃离匈奴的时候,若不是继续西行,而是东归,想来便可以早两年回家。”苏武颇为感慨,两年前张骞就可以回来,可他却偏偏选择了继续前往西域完成自己的使命。十余年的□□生活,未能磨灭张骞一丝一毫的意志。
    张骞豁达一笑:“在匈奴十多年熬都熬过来了,若不去西域走上一遭,岂不是白熬了?”
    “这么多年,使君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苏武耿直,想问什么就说什么。他也算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自小生活在长安丰衣足食,到了朔方,始知塞外苦寒并非说说而已,而张骞被禁锢在苦寒之地十余年,是什么让他坚持下来的?
    沉重的符节就放在张骞的身侧,从入城到现在,张骞从未让符节离开过自己的视线,听到苏武的问题,他将节杖拿过来捧到自己的膝盖上。这柄节杖随他经历十三年的风雨,如今杖身上的金漆都已斑驳。
    “我张骞别无所长,不会打猎,甚至连生火做饭都是被匈奴俘虏之后被逼学会的,我唯一有的,大概就是这一身的硬骨头,”张骞抚摸着节杖的杖身,淡淡笑道:“身为使臣,持节在外,折腰投降便是辱没国威,我命可亡,腰不敢折。”
    两度被俘,两度拒降,持节不失,终成青史凿空第一人也。
    苏武起身敬拜,“晚辈受教了。”
    此时门外兵丁来报,霍去病率队归来,而且不是自己回来的,他还带回了前来向大汉天子投降的匈奴前太子于单。
    张骞与苏武又惊又喜,一同离开军营来到城楼之上。城门开启,一队队的汉朝士兵井然有序地将投降受缚的匈奴降兵押进城来。伊稚斜夺权,于单兵败,等到逃到阴山脚下之时,于单身边剩余的残兵不过两三百人,现已在高阙城下全部弃械投降。
    城头之上,一位陌生的年轻的蓝袍将军长身玉立,站在高处气定神闲地背着手总览高阙内外的情况。张骞心思一动,迈步走到将军身边,举目向外望去,一眼便看到降兵之中,昔日高高在上的匈奴太子犹如丧家之犬在汉兵的看押下踉踉跄跄地走过来,而在他身后,一名黑甲少年横刀立马杀气腾腾,刀尖犹有血迹未干。
    “此子好生剽悍啊!”张骞由衷地赞叹。
    蓝袍将军回过头来,谦逊地笑道:“孩子顽皮,一个看不紧就要惹事,张兄见笑了。”
    张骞摇头,“有此后辈,卫将军可喜可贺。”
    两人相视而笑。
    黑甲少年走得近了,在雪中抬起头,目光灼灼,向着城楼挥了挥手,愉快地唤道:“舅舅,外甥给您捡了一个太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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