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是他说错了,这臭小子真的给他捡回来一位匈奴贵胄——还是一国太子这个级别的。卫青心内欢喜,脸上还坚持保持严肃,只招了一下手, 示意外甥速速进城。
当年张骞出使塞外之时, 卫青还未入朝为官,两人并不相识,但彼此却都对对方有所耳闻——卫青早年间常听陛下念叨张骞的大月氏国之行, 张骞被监/禁在匈奴腹地的日子里也常常在匈奴人的口中听到卫青的名字。今日相逢,英雄惜英雄,两人颇有相见恨晚之意。客套的话都被默契地省略掉了, 张骞直接了当地向卫青述说了自己对匈奴眼下这场夺权斗争的了解。
“我逃跑之前曾听匈奴人说, 军臣刚刚咽了气,伊稚斜马上就对于单发难,亲自设伏暗算了自己的侄子。这只老狐狸暗中经营自己的势力多年,实力雄厚,匈奴左部大小部落基本都已臣服投靠于他,右贤王原本支持太子,眼见太子落败, 很快就倒戈投降。”张骞停顿了一下, 看着卫青笑道:“说起来, 于单败得这么快这么惨, 其中也有卫将军的功劳呢。”
卫青不解, “张兄何出此言?”
张骞捋着颌下须髯, 道:“自将军火烧龙城以来,将军屡战屡胜,匈奴屡战屡败,而匈奴人历来以强者自居,大单于却不能带领他们胜利,因此匈奴内部对军臣父子多有不满之声,这是其一;其二嘛,想来将军也猜得到,河南地靠山临河,草木茂盛,不仅便于牧养牲畜,而且山林之中还自然生存着不可胜数的禽兽,自冒顿率领匈奴骑兵侵占此地之后,此地就成为了匈奴大单于的私人苑囿。如今将军一举拿下河南地,将军所缴获的百万牲畜,那可都是军臣父子家的财产啊!于单生生被将军砍断一条腿,实力大跌,如何还能和伊稚斜抗衡?伊稚斜能够成功夺位,将军的功劳可不小哩。”
阴山山脉横卧在北方草原之上,东西绵延数千里,河套平原依偎在阴山山脉南麓,被高大的山岭所保护,气候较为温暖,又受流经此处的大河水源的滋润,草木茂盛,禽兽繁多,可谓是一块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匈奴人以肉食为主,以畜牧为生,倘若遇到寒冷干旱的年岁,别处可能受灾,唯独河南地不会受到影响。而这么好的地方,自然一向是属于大单于的。卫青打跑的驻守在河南地的白羊王、楼烦王都是军臣父子的亲信,缴获的马牛羊每一只的身上都打着军臣父子家的烙印,前有重创,后遇反贼,留给于单的路,也就剩下弃械投降这一条了。
卫青略一思忖,便认真地点了点头,“张兄言之有理,如此说来,日后卫青还要向伊稚斜多多讨要些酬劳回来。”
此时兵丁押解着于单顺着台阶登上城楼,对方毕竟是堂堂太子,汉军给他面子,没有将他捆上绳索,只缴了他的兵器,兵丁则手持利刃在他左右紧紧跟随。
“但对于于单太子殿下来说,可就恨极了将军喽。”张骞望着眼前的匈奴太子,不禁感慨万千。他在单于大帐见过于单,彼时他是俘虏,于单是坐上主人,那时谁能想到不过区区几年光景之后,两人的身份就会互相调换了呢?
于单却没有心思和老熟人打招呼,他的那双赤红充血的眼睛,从登上城楼的那一刻开始,就死死盯住了站在前面的卫青。不用旁人介绍,他就能确定面前这个蓝袍将军是他恨不得剥其皮食其肉碎其骨的仇人。没有眼前这个人,他的父亲不会含恨而终;没有眼前这个人,他和叔父伊稚斜的战争未必会输;没有眼前这个人,他们大匈国现在就全部都是他的了!家恨国仇,皆在此人一身。
伴随着一声愤恨的怒吼,满身血污的于单如同恶鬼一般扑向卫青。左右兵丁连忙上前阻拦,但出手最快的,还是于单左侧的霍去病。少年转身抬腿横扫,一脚将于单踹飞一丈来远,踹得于单连惨叫声都没发出来。
兵丁赶忙跑过去将于单团团包围,他们现在不担心于单再爬起来冒犯车骑将军,而是怕霍小祖宗火上来揍死于单。
“去病,不得无礼!”卫青呵住外甥,几步走到于单跟前,急忙查看于单情况。于单原本就被伊稚斜追杀了数天,一身血污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血水被寒风一冻,都成了血冰,挂在衣服和铠甲表面。霍去病腿下留情,只踢到了于单胯部,不过摔这一下子也挺狠,于单马上就背过气去了。
卫青忙命士卒将于单抬到空闲的房间里去,找军医仔细看护。
霍去病来到舅舅身边,也如实禀告了自己这次的遭遇。他与一小队骑兵顺着山道纵马出了阴山北坡,恰逢于单逃命至此,欲寻汉军投降。而在于单身后,还有一小股伊稚斜手下的先锋追兵与他们缠斗不休,霍去病当机立断,率队帮助于单打退追兵,因而才耽误了回来的时间。
此时天色已晚,大雪仍在飘扬,估计晚上只会越下越大。卫青与众人商议,伊稚斜的追兵跑回去必然已经告诉伊稚斜太子向汉军投降的消息,不过现在伊稚斜初登单于之位,根基还不稳固,天气又很恶劣,伊稚斜应该不会率兵前来找汉军交战。卫青带张骞和俘虏先回朔方大营,公孙戎奴继续驻守高阙加强防御,若有敌情,烽火为号,朔方大营的骑兵马上就会赶来支援。
议定之后,卫青清点俘虏准备离开,公孙戎奴在旁相送。匈奴俘虏皆被麻绳困住双手,一个接一个的串成两大队。霍去病骑在马上巡视俘虏队伍,敏捷地发现其中一个俘虏不住地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霍去病微微皱眉,催马来到那人面前,用刀尖指着他,冷声道:“你,有什么事吗?”
从样貌上看,此人不是匈奴人,而是汉人,二十来岁的年纪,强健精神,胆子也挺大,面对霍去病的刀尖并不惧怕,而是满怀期待地望着霍去病,大声祈求:“将军,我不是匈奴人,是汉人,老家在九原边塞,小时候被匈奴抓走才做了匈奴兵。将军,我现在投降回来,我能跟随你加入汉军吗?我骑射很厉害的,你们收下我吧,我只会打仗!”
他们说话的动静吸引来了很多目光,黑甲少年挑了一下眉,淡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卡了一下壳,揉了揉脑袋,想了半天才忽然眼前一亮,高兴地回答:“赵破奴,从今以后,我就叫赵破奴了!”
“假名字?”
“真的!我刚起的!嘿嘿,小时候在老家就叫犬儿,被抓到匈奴又得了一个匈奴名,但我都不喜欢,既然回来了,我就自己给自己起一个新名字!赵破奴,这个名字更好听!”
公孙戎奴在一旁不高兴了,“你这小子,怎么学别人名字起名,我叫戎奴,你叫破奴,搞得像我兄弟似的。”
赵破奴满脑袋问号,“啥?”
周围一片爽朗的笑声,霍去病这才收起刀点了一下头,也不问赵破奴为何想要追随他,只道:“我记住你的名字了。”然后催马继续向前。
回到朔方大营,卫青连夜修书一封,向陛下阐述匈奴的情况。天明之后,便增派五百骑兵,护送霍去病等人与张骞、于单及匈奴俘虏返回长安。
长安未央宫里,刘彻这段时间过得也不安生。皇太后身体多病,今年入冬天寒,老太太卧床不起,病情时好时坏,刘彻但凡有了闲暇,就去长乐宫内侍奉陪伴母后。虽说心内不愿,但刘彻也知道,母后这把年纪,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老人将至尽头,最想要的就是儿女都陪伴在自己身旁。刘彻将自己的几位皇兄皇弟都从封地叫了过来,不为别的,只求个儿孙满堂的热闹,让母后高兴。王太后一辈子虽然只有刘彻这一个亲生儿子,但对其他庶子,平日里也都善待,感情都很不错。
这种时候,刘彻并不想让权力利益之类的勾心斗角的东西扰自己心烦,在宫里设宴邀请兄弟们,每每也多了几分寻常亲人间的亲近。
一日宴会,因为太后病情的原因,席宴间并没有歌舞娱乐,也就是几个兄弟坐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许是聊天的氛围太过轻松,七皇兄赵王说着说着,便说到了现今朝内如日中天的车骑将军身上。
赵王刘彭祖大着胆子劝刘彻道:“陛下,臣多嘴说一句,车骑将军在边塞与三万骑兵待了半年多了,陛下也该让他回来了,久了不好。”
刘彻听到这话倒也没有多想,毕竟谁都知道不宜派遣将领长久在外带兵,久了容易生变,皇兄这样劝他也可能是为他考虑,但话说回来,他对卫青还是很放心的。
“皇兄安心,卫将军对朕忠心耿耿,朕心中有数,待朔方郡建好之后,再召他回来不迟。”
赵王抿了一口酒,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臣有一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皇兄但讲无妨。”
“臣常听老人讲,不孝之人,必无忠君之心,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能孝顺侍奉,怎么会对自己的君父效忠呢?陛下博学多识,定然知道上古圣贤虞舜,虽然他的父亲瞽叟与兄弟象两度想要杀害于他,他都从未怪罪过父亲兄弟,这才是人子应为。而卫将军此人,打仗的才华是一顶一的好,这个臣也知道,但臣却听说,他的生父不欲认他为子,他便也不认生父为父。陛下难道就不担心,若是陛下哪一日得罪了卫将军,卫将军便会在心里怪罪陛下吗?”
长长的一段话,赵王说的字斟句酌。刘彻听到一半,便向后靠在凭几上,似在随着赵王的话语思考,深不可测的黑眸中甚至还带上了一点笑意。待赵王说完,刘彻随意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樽,嘴角含笑,极为冷静地反问赵王:“皇兄所言甚是,只是朕还有一事不明,敢问皇兄,若是卫青成了虞舜一般的圣贤,那朕还坐这个皇位干什么呢?不是应该学习帝尧,让贤吗?”
赵王的手一松,半满的酒樽掉落,酒水瞬间湿透了锦绣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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